季元现来不及放书包,满腹疑惑往三楼书房走。不远处听到谈话声,他了然,果然嘛都在的。似彻底放心下来。
随着距离接近,谈话渐渐清晰。门没有关紧,季元现反倒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从小父母教育有方,大人谈话时,理应敲门询问。
季元现刚抬手,便听到季夫人说:“房子可以卖了,我们在S市还有几处。这里的房子留下吧,以后给元宝。都是他的。”
然后是季老爷年迈威严的声音:“……你也别有太大心理负担,季家还有钱。虽比不得往日……肯定不会苦了你们娘俩。”
“我明白,但以后事事要钱,只是防范于未然。两手准备,万一再出现什么变故。季家经不起折腾了。”季夫人稍显疲惫,近日来她总失眠。严重时,需服食药物才能安睡。
老夫人心疼,说:“别怕。元现很快就能懂事了,之前老师不也说了,他在认真学习。你别给自己抗太大包袱,季家的天没塌,身体要紧。”
“倒不会很累,我已找好合伙人。腾一笔钱出来,用于经商。无非是以后累一点,再过几年,元宝独立了,我再看看是否把旧职辞去。”
季夫人说完,门内一阵瓶罐坠地的声音。老夫人惊慌去扶她,关切与责备交叠而来。
“跟你说多休息,吃那么多药干什么的啦。年轻人好好照顾身体,实在不行以后省点。钱啊权的,要那么多干什么哦。”
“我老婆子说话你们都不听了,这还要得啥嘛。”
季元现原本举起左手,倏然,僵在那里。这些话季夫人从不会告诉他,母亲有母亲的骄傲,长辈有长辈的担当。
其实从商也好,从政也罢。季元现压根不会去干涉母亲的决定,他只在意一句话——将才季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息,戳穿了少年的脓疴。
——元宝怎么可能还学得好,他什么底子都没有。我只希望以后多给他留一点,才不至于让他在生活上有什么落差。
——我只是心疼元宝,怎么能靠他呢。
季元现曾经意气风发,他觉得自个儿什么都能包圆了。他什么都想守护。
好比当时二环高架寻找秦羽,好比那夜东望赛道援救立正川。他总想一个人去保护所有,满腔热血。
甚至愿以无用之用,护至爱周全。
少年人可以接受别人说他混账,但无法忍耐谁讲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他靠不住,讲他无野心、无志向、无担当。
虽然这是事实,可真的十分刺耳。
季元现提着书包,一声不吭下楼。他平静地坐回客厅,准备看会儿电视。张妈将巧买菜回来,与季元现打个照面。
“哟,元现回来啦。放假这么早。”
“嗯,辛苦张妈了。”
季元现淡淡点头,目送张阿姨进厨房,再将视线调转到屏幕上。
无任何异样。
可往往就是这般,有些人——譬如季元现,他的内心早已兵荒马乱、辙乱旗靡。但他只是沉默了些,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二异。
无人知晓他早在内里经历了一次山呼海啸,而这种颠覆一切的灾难,他注定单刀赴会。
良久,季元现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一周。他似从何处惊醒,摸过手机给人发消息。
页面停留在与顾惜的对话框上,每打下一个字,就有一滴水跌落屏幕。
季元现觉得那不是他的。一定不是。怎么像个娘们儿。
——奶昔,从明天开始,你能不能辅导我的功课。
——我想好好学,我觉得,我能学好。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毕竟,任何值得去的地方,都没有捷径。
第二十三章
如果说顾惜是九言劝醒迷途仕,那么季夫人则为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管季元现是否愿意,他迫不得已地学会了跌跌撞撞去行走。
季元现当晚想得很清楚,自己听到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他要告知季夫人。季元现有多少优点暂且不说,他是个喜欢沟通的人。
若没有新仇旧恨,他很乐意与人交流。季元现不奢望别人能理解他,可架起沟通桥梁,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例如猜忌怀疑,例如心有不安。
季元现翌日清晨,敲响了季夫人的书房。他尽量装作小大人,学着以成熟口吻同母亲交换心事。
他说不在意季夫人是否卖房、是否经商,也不在意家里给他多少零用钱。甚至主动提出每月扣减生活费,并再一次否决母亲的“出国留学”提案。
但季元现也不会没溜地说大话,只是承诺自己会在高中期间好好读书,尽量考上大学。
季夫人认真倾听,片刻后,她只说自己明白了,不会再强迫季元现出国。若他已有打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母子俩对视,似从对方眼里揣摩到一点不同的东西。
季夫人会心一笑,挥手让他出去了。
季元现转头将好几把车钥匙锁进柜子,卧室从里到外彻底收拾。以往留在家里的快餐小说、电脑里储存的岛国影片、包括不正经杂质,通通扔出去。
最后,季元现回学区房时,仅带走一些全新笔记本。还有季宏安的照片。
他把相框竖在书桌上,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季元现心想,您就看着吧。
接着,季元现恰似准备好行囊、手握刀剑,他带着一身壮志豪气埋头闯进了书山里。
当然,他还有一份副本地图——顾惜连续几夜赶工,给他制定了学习计划。
季元现不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大多数人聪明。聪明人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他会想方设法去达成。
顾惜交给他的学习方案十分简单粗暴,先是条分缕析地解释为何这么做,接着是怎么做,最后告知他,此阶段会收获什么、下一步如何进行。
“拿简单的历史来说,高中总共就五本书。三本必修,两本选修,部分知识点重合。你现在根基不稳,最重要的不是能背熟多少、做多少题。”
顾惜坐在季元现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到学区房来。环境挺好,安静无打扰,确实是学习的好地方。
季元现把学习计划粘贴在桌面上前方,便于时刻检查自己进行到哪一阶段。
“那我该干什么,看课本。”
“嗯,还好脑子没问题。”顾惜点头,嘲讽地一本正经,“你先把每本书的封面看清楚,讲政治、经济、还是思想。那么这本书,涉及每个朝代、时代的核心便八九不离十。”
“紧接着,去看每一章节前面的导语、学习建议。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学习捷径。”
季元现翻着历史课本,不太明白。“这算什么学习捷径,讲的啥玩意?”
顾惜自小成绩好,任何问题一点就通。他不太习惯学渣的脑回路,正打算刻薄几句。一抬眼,对上元宝既疑惑又清澈的眼神。
他忍了忍,“导语会用最精炼的语言,告诉你这一章将学习什么。学习建议则提醒你,本章节需要重点掌握什么内容。哪一些只需要大致了解。”
“需要重点掌握的内容,你提前用笔记本写下来。然后在学习过程中,便于做上符号。同时,每一章‘学习建议’的重点,百分之九十都会出现在高三的考纲当中。”
顾惜走过去,单手撑在季元现的椅背上。两人靠近,他拿着红笔在导语上勾画。
“比如‘掌握有关古代官制的基本知识’,你记住是基本。以你现在的水平,不用去学习老师的拓展内容……”
季元现听得发愣,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书本中并没有废话。简单看过导语、学习建议,大致明白了本章知识点的孰轻孰重,避免盲目一把抓。
顾惜原话是:很多人脑容量就那么点,成天被闲杂琐碎和废话占据。剩下丁点儿有用的,还不知道合理规划。
简单来说,在他眼里多数有头无脑。
别提多气人了。
季元现哂笑:“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同,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吧……”
“……”顾惜喝口水,用他飞升的灵魂品了品凡人思想,“所以你们学成了一坨屎。”
季元现:“……”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惜泼人狗血挺厉害的。
“别岔开话题,今天先给你讲文综的学法。大致走向暂定如此,细节处根据你自己的习惯,后期再去改变修正。”
顾惜把季元现的书关上,又从包里拿出两本一模一样的历史书。
他将三本书平放,季元现发觉中间最厚那册是秦羽的。
顾惜用食指点点三本书,他认真道:“左边这一本最薄,你的,九成新。一看就是从不翻书的学渣。中间这本,秦羽的,三成新。贴满了便利条、补充知识点,很明显学霸。”
季元现眼皮一跳,心想我他妈能不知道这差距。
“最右边这本,我的,五成新。比你稍厚,比秦羽薄一点。仅在每一章节末,贴上自己总结的知识点树状图。”
顾道长一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结果你也知道,我能考年级前三。”
翻译一下:绝不是你和秦羽能比的。
季元现呲牙,他笑嘻嘻接受了这张嘲讽脸:“那您是啥意思呢?”
顾惜道:“很简单。学习过程是从薄到厚,每一章节、一小节的重要知识点,单独提炼写在笔记本上。或者写便利贴,粘在对应页数。一点点啃掉,咀嚼,消化。踏踏实实学完第一遍,你会发现书本厚了很多。”
“等你熟练运用,知识点掌握牢固时,再从厚到薄。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一章一章地撕掉便利贴,然后自己重新画一张知识点树状图。如果你能画出来,说明便利贴上的知识点已融在脑子里了。做到这点,至少能考九十分。”
说起轻巧,真要去做,绝不容易,绝不是一朝一夕。季元现既已打定主意好好学习,他也不怕来日艰辛,去日苦多。
“我不求九十分,先及格再说吧。”
季元现贵有自知之明。上次月考,惨不忍睹的成绩单还摆在书柜里。他认真思考顾惜介绍的方法,分析后定论——很稳妥。
季元现从不搞什么权威崇拜,亦不会盲目相信来自学霸的经验之谈。他人能学好,是别人的本事。凿壁偷光不是普遍民情,那么头悬梁锥刺股也并不适合所有人。
有的人适合在逆境中奋发,有的人天生适合在顺境里茁壮。
季元现衡量一番,顾惜的计划比较踏实,严格来说就是——真真正正地从头学起。
简直要了命。
可命只有这么一条,若想信守承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季元现只能拼命学习。
此后每逢周末,顾惜都会亲自造访学区房或季家,检查季元现本周学习情况。因涉及高二分班,顾惜询问季元现的意见后,两人达成一致——学习文科。
季元现对理科不感兴趣,压根学不懂。文科至少能读能背能理解。
于是,顾惜再提一招,略有自断后路之感:从现在开始,直接抛弃理科,一心一意学习文综。在高二来临前,将高一的文综知识系统、统一地重新学习。
奇人走险招,剑出偏锋,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效仿的。首先得目标明确,其次有足够毅力决心。“不留一线生机”意味着,头破血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季元现摇身一变,从社会闲散青少年,变为祖国未来的“栋梁”。他变得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时常立正川还在梦里,他就起床洗漱,听着慢速英语听力吃早餐,赶去学校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