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闻言皱了皱眉头,鲁班拍了拍手上的土,说道:“你歇着,我去喝口水。”
此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所有士兵或躺或坐地休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刻。庞涓坐在战车里避暑,外面有亲兵低声道:“将军。”
庞涓正在看行军图,扫了他一眼:“说。”
“有一个甲等兵求见,”那亲兵道,“说是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庞涓掀开帘子看了眼,见他低着头躲在亲兵身后,看不出长相。
“说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将军,”那人依旧低着头,“此事极为机密。”
说着他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
庞涓根本不怕有人行刺自己,这人的行为像是以为他有多胆小怕事一样,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带他上来。”
来人恭敬地走上战车,抬起头来,却是燕灵飞。
燕灵飞上来就半跪在庞涓脚下道:“将军危矣!”
庞涓:“……”
眼见庞涓一脚就要踹过来,燕灵飞马上躬身道:“将军,您可还记得赵政?”
见庞涓果然停住了,燕灵飞赶紧道:“我们军队混入了敌方细作!”
庞涓又坐了回去,命令道:“说!”
魏军连日伤兵渐多了起来,阿九提着自己巨大的箱子来回奔跑,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问道:“这边躺着那个人呢?”
“什么人?”
阿九二话不说,放下东西去找常明铭:“看见燕灵飞了吗?”
常明铭:“……”
“我没看见他,”常明铭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告诉我他跑了。”
阿九一脸绝望:“完了。”
常明铭指着她,怒火中烧又不能骂,狠狠地扯了下自己的头发,暴躁地“啊”了一声。
按理说是跑不了的,庞涓这边有鲁班守着,伤兵那边是她和阿九守着,而且还把他给绑了手,到底是什么时候跑的?
“去找公输先生,”常明铭道,“他守在庞涓跟前,如果燕灵飞想接近庞涓必须经过他。”
“没看见,”鲁班一边用手扇风一边说,“我跟庞涓的亲兵聊了聊,本想点拨一下他,让他给庞涓提个醒。”
常明铭要气死了,鲁班还安慰她道:“没事,庞涓谁也不信,不信咱们,也不会信他。”
“怎么会不信?”常明铭看着他,“庞涓早就怀疑赵政是细作,怀疑他在军中有同伙,燕灵飞就坡下驴,庞涓会信他也不会相信我们!”
鲁班探手无可奈何道:“事已至此。”
阿九说:“都怪我。”
“没事,”鲁班随意道,“反正也是个输了,实在带不动。”
“庞涓想赢想疯了,”百里奚躺在地上,伸手盖着眼睛,懒懒地道,“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燕灵飞不出头,他也不会停下来的。”
“享受人生吧,兄弟们。”
将军战车内,燕灵飞掀起袖子,庞涓顿时警惕,以为他要掏出兵器,却见燕灵飞露出手腕上两道紫红的伤痕。
“昨日我不小心听见他们密谈,便要杀我,”说着他又把上衣脱掉,露出里面的箭伤,“见我中箭后半夜将我扔在伤兵中,属下命硬没死又醒了过来,恰好被军医诊治,谁知他们今早见此便将我绑了起来,有三个人在看着我,不让我接近将军,若非属下趁机逃了出来,怕是今晚又要杀我一次!”
庞涓看着他身上的伤,没有说话。
燕灵飞道:“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言便让属下暴尸荒野无人收尸。”
“如你所言,”庞涓沉默片刻道,“公子申也是他们所伤?”
燕灵飞道:“正是。”
“是哪些人,”庞涓道,“你能指认出来吗?”
燕灵飞谨慎道:“只能认出不足五个,今日看守我的三人和昨晚记住的。但是属下斗胆,希望将军先不要打草惊蛇。”
庞涓又不傻,道:“你既已逃出,他们必然已经知道暴露了,何谈打草惊蛇。”
燕灵飞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道:“您可以假意不信属下,当众军法处置,然后再表面上假意相信了他们,等细作向齐军传出情报之后再行动,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
听上去还是挺唬人的,燕灵飞在心里评价了下自己。
庞涓挑眉:“军法处置,你甘愿?”
“属下是大魏的百姓,家中的爹娘还等我打胜仗回乡,”燕灵飞真诚无比,“自然是愿意的。”
庞涓这个人喜怒无常,猜忌心极强,他心中也打鼓,不知道到底信了自己几成,也可能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也说不定。
他正心中忐忑,却忽听上面一声怒喝,庞涓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斥道:“大胆!你这畜牲,满口胡言混淆视听,骗到本将头上来了!”
燕灵飞顿了一下,弯下腰道:“将军饶命。”
“来人呐!”庞涓道,“拉下去打十大板!”
燕灵飞听着还是肉痛,攥了攥拳头,心里非常苦。
他这十板子是替魏军中404这些人挨的。如果不是想保住这些人的命,庞涓问他细作是哪些人的时候他就直接说了,可是这样一来,庞涓定会大开杀戒。
为了将这些人暂且保下,这皮肉苦只能由他来受了。
行刑时除了404的人之外,其他所有士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百里奚事不关己地看着,冷淡地说:“真感动哦。”
“会打死吗?”鲁班有点不放心,问阿九,“他身上还有伤。”
阿九道:“让他死去吧。”
鲁班莞尔:“这只是场游戏。”
阿九不说话,转身走了。
打完十板子,燕灵飞几乎死过去,上来两个军医将他抬走,他感受到有人在照顾他,马上昏睡了。
百里奚不用想也知道这场戏是做给他们这些“细作”看的,不解道:“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行动,不露马脚,庞涓还会信他吗?”
“晚了,”鲁班扶额道,“已经晚了。”
一个庞涓的亲兵上了将军的战车,爬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鲁班道:“就在刚刚,我才暗示了一个亲兵……”
百里奚:“……”
“天要灭他大魏,”百里奚凉凉地说,“咱们尽力了。”
“赵政还在前方呢,”鲁班唏嘘道,“要是知道被咱们搞砸了,可能要气死。”
百里奚想起来赵政也觉得有些不自在,毕竟赵政自己一个人当卧底都能赢,跟着他们倒是输了。
“唉。”两人齐声叹了口气。
第53章 马陵之战(十八)
庞涓这边的队友现在心态已经很平和了,这恐怕是天命所归, 率先敢于称王的大魏的气数就要亡了。
“魏王本也不敢称王,”孙膑坐在将军大帐中,说道, “不过是受了大秦的蛊惑而已。”
“此话怎讲?”田忌问道。
“卫鞅①是个人才,”孙膑却道,“他看出魏王的野心, 然后点了一把火,让他往东方烧过去。要从大局上来看,我们也不过都是秦国的一枚棋子。”
田忌道:“卫鞅在秦变法, 施以暴虐, 宗亲忌恨百姓恐惧, 并非治国良人, 恐怕军师高看了这人罢。”
“上将军,”孙膑含笑看着他, “此时已经不是朝天子时了。不是百姓喊两句‘仁善’就能得万人拥护的。往来都是敌,左右无援军,想要存活就只能强大起来, 我们抛去卫鞅的臭名昭著,秦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往往越剑走偏锋才能险中求胜,我们总是太稳了。齐侯仍然还在当一个周天子的诸侯,他虽有心称王,可心中还是把自己的封地当作天子的赏赐,尽管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 仍然没有转换过来这个想法。并非只有他,剩下的几家大国均是如此,不敢彻底变革,投鼠忌器,畏首畏尾。这样只能当好一个天子的诸侯,却无法成为国家的王。”
田忌脸色一变,看了眼帐帘,低声道:“军师慎言。”
这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了参上孙膑一本,便是杀头也不足为过。
孙膑恬淡道:“我自知道将军是忠义之人,懂得我的心情,所以才敢说出来。”
田忌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再思考他的这段话,他只是一个武将,懂得都是些带兵打仗的法门,却从未想过这战场以外的纵横捭阖。
“在真正的君王眼中,”孙膑道,“百姓只是巩固统治的工具,他们的疾苦是为了成就大道,将来名载史册;等一切安稳,自然会国泰民安。而历史只会记录下统治者的丰功伟绩,谁会记得开国之初普通百姓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秦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择手段得求强大。”
田忌觉得孙膑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平静有些残忍。明明他也是毫无根基的普通百姓,齐侯至今没有给过他官爵,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些聪明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好像他们心中有这天下,有这古今,有这苍生,却唯独没有具体的每一个人,也没有自己。
在这无休无止的历史巨浪之下,孙膑显得单薄,无力,无法阻止自己身上的悲剧,但是他又显得高大,睿智,仿佛一切尽能装进心胸中。他有时总是久久地沉默,那时候他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田忌很想哪怕只有一秒,也感受一下在孙膑心中,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军师,”田忌道,“人活短短数年,且畅快些罢。”
孙膑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得极是。”
“就是今晚了,您隐忍蛰伏多年,终于要熬出头来了。”田忌无不痛快地道。
孙膑只是说:“还未到最后一刻,胜负尚且未知,莫要轻敌。”
“到时辰了吧,起兵罢!”
只听得一声号角,战鼓敲响响彻天际,田忌高高地扬起马蹄,爆喝道:“出发!”
两支军队分道扬镳,一千精兵跟随孙膑田忌往马陵趁着夜色赶去,剩下的全部兵马跟随田婴往南处赶,等候狼烟起的那一刻再冲出来。
“你不要去了,”康易歌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对康涂道,“留下养伤吧。”
康涂的腿伤一直未愈,总是刚结了痂又被挣开,他看了一眼,说道:“皮肉伤。”
“这又不是非你不可,”康易歌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反而坚持了,“此战我们赢定了,你不去也没关系。这伤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病了。”
康涂只是道:“没事,善始善终吧。”
他已经这么说,康易歌便不再劝,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坚持,于是鼓励道:“加油吧。”
康涂笑了:“你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