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之应下来,刚要切断通讯,房东又补充了一句,“别急着挂,不是那个要租给你住的房子。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别跑错了。”
挂了通讯,燕绥之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疑虑。
“怎么了?”顾晏问。
“房东有些奇怪。”燕绥之说。
“比如?”
“说不上来。”燕绥之想了想,皱起眉说,“但我总觉得他应该碰到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燕绥之的智能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源显示的并非默文·白常用的号码。
- 枫丹区杨林大道115号,侧面小门进去,密码是一张图,我过会儿发你。
紧随其后是一张炭笔画就的写生。
顾晏的车很快洗好了,又恢复成平日里低调沉稳的哑光黑,一点儿泥星都看不见。
他们横穿整个法旺区,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枫丹区一处海滨找到了所谓的杨林大道。
那片海滨并不是什么适合游玩观赏的地方,乱石太多,妨碍视线,风景平平无奇。这里的房子显得有些旧,公寓也好,商店也好,外墙都褪了色。
靠近海的那一面,还结了不少陈年的盐霜,散发着一股咸腥味,不那么美妙。
整条杨林大道都很拥挤,因为地势起伏的缘故,房子高高低低非常凌乱,很难算清楚哪一幢是多少号。更要命的是,在里面兜上两圈就会晕头转向,因为每一条夹巷都何其相似。
- 你骗我来走迷宫?
燕绥之这次没有拨通讯,而是给那个未知号码发了条信息。
对方很快回复过来:
- 我已经看到你了。你现在左转,从手边的巷子进去,走到倒数第二幢楼,再拐向右边,顺着巷子往上数四幢,然后抬头。
燕绥之照着信息里的描述,拽着顾晏在迷宫里穿行。
“第四幢……”他一幢幢数到地方,然后站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
就见左手边的一幢小楼二楼,有个人影戴着口罩冲他挥了一下手。
燕绥之一看他戴着口罩,下意识跟着谨慎起来,以免给对方填麻烦。
他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跟过来的人,这才在一侧找到了传说中的小门。
他翻出炭笔写生,在密码前扫了一下。
厚重的小门内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一条缝。
燕绥之关好门,转头就被小楼一层的景象给震住了。到处都是废旧的或是运行中的光脑、仪器、无数仿真纸页悬在空中。颇有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汹气势。
沙沙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
燕绥之冲下楼的默文·白说:“你这是要搞灾后重建?”
默文·白“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年轻说话怎么这么损?”
燕绥之谦虚地说:“还行,过奖。”
默文·白:“……”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问:“这是你的房子?”
“旧居。”默文·白想了想说,“也不算太旧,辞职之后托人收了这幢小楼,不过我自己不住这里。这里只用来放一些资料。”
满屋子的页面,哪怕都是虚拟的,可折叠,也能看出来堆积如山。
用“一些”做形容,真是过分谦虚。
顾晏遵从主人的意愿,把口罩戴上了。他余光里满是整理到一半的页面,看得出那些页面大多是些文件,签了名的协议,还有大量的研究稿,上面带着图示和满页满页的数据。
他随手一伸就能拉下一页看个明白,但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房东开口前,他全程保持着彬彬有礼,目不斜视的状态。
“你让我们来搭把手是指?”燕绥之问。
默文·白随手指了一圈,“资料太多了,帮我整理一下。”
“怎么个整理法?”
“研究稿并到一起,不用管顺序对错。”默文·白简单交代,“其他类型的文件全部扫到一起,重点是一些带签名的文件,如果看到了就帮我收上。”
“行。”
转而,燕绥之就在那些研究稿上看到了一些落款,诸如鸢尾医疗药剂研究中心之类的字样。
他对这个名称并不算陌生,之前探查父母基因手术的真相时,总会在一些资料上跟这个研究中心不期而遇。
“这是你当年工作的地方?”
既然帮忙整理,对那些研究稿的内容就不可能视而不见。燕绥之大致翻了几页,问默文·白:“你当初研究的就是这些?”
“对。”默文·白点了点头,“不过只是其中一部分。我辞职之后,一方面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瓜葛,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东西也许今后会有用,这种矛盾心理导致我最终只保留了一部分经手的资料。”
尽管他说并到一起,不用在意顺序。但燕绥之整理的时候还是按照页码摆放,顾晏也一样。
这就使得他们不得不多看几眼稿子内容。
很快,顾晏就在其中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张基因片段分析图……”他把页面递给燕绥之,皱着眉说:“跟你的那段是不是一样?”
房东闻言走过来,低低地“啊”一声,抽过页面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是早期研究成果中的核心片段……”
他静了片刻,冲燕绥之说:“你身体里有这个片段的残留?”
燕绥之点了点头,“林原一直在帮我分析这个片段,它导致我两次基因修正效果互相冲突,引发了一些……不那么舒服的反应。我们在试着清除它,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受他这些话的影响,房东回想起了一些事。
当初实验室里动物疯狂尖锐的凄厉叫声,还有某些酷似“瘾君子”,眼珠发红,形容枯槁,蜷缩在地上翻滚抽搐,爪子抓挠在安全玻璃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些种种,大半都是由这个原始研究成果引发的。
当然,那些年里,它们被称为实验失败的产物。但直到默文·白辞职离开,他也没见到几个成功产物。
相区别的,无非是潜伏期的长短。
有的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的惰性状态,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一度查不出基因存在问题。但有的可能生来倒霉,在短时间内就病症齐发,死相一个比一个惨。
“你身体里怎么会有残留呢?”默文·白又问了一句。
燕绥之愣了一下,“怎么?不应该有么?”
房东沉默片刻,说:“怎么说呢……这其实是我当年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项目。我接到项目的时候,这份研究的目的还是正常的,至少我接触到的部分是正常的——就是人为创造一段完美的万能基因片段,用于替换病人的问题基因,这样就不会在手术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基因源而头疼了。”
“但是这种研究就像筑巢,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沉迷于局部的时候,很难发现大方向有没有偏离。等我发现研究项目的走势跟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时,已经晚了。其实也不能称为晚了。曼森兄弟的初衷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我们当年太蠢,相信了他们精心包装过的说辞。”
“但是……后续发展虽然不受我们控制,根基还是在的。我们在建立研究基础的时候做过设定,这种基因片段是可以被完整移除,或者完整覆盖的。这样万一替换效果不尽如人意,还能有反悔的余地。”
房东皱着眉说:“残留这种事……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在解释的时候,燕绥之刚好翻到了后续反应和并发症那一页,其中“精神失常”、“药物成瘾”之类的词看得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在顾晏注意到这边之前恢复神色,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这一页放在了一摞文件的最底下。
“那……还有完整清除的可能么?”燕绥之问。
房东说,“让我这样凭空回答,我可没法给个准话。这样吧,你不是说林原正在搞分析么?回头我把这些原始稿子给他,看看能不能找到点适用的办法。”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燕绥之说,“其实紧急的倒不是我,有很多人正等着这样一个结果续命呢?有你的帮忙,林原那边应该会得到些突破吧。”
默文·白摇摇手,“别给我灌迷魂汤,拍马屁在我这里不好使。我都辞职二十多年了,记得的东西不如狗多。顶多能在这些研究稿子的基础上,帮点小忙。”
这幢小楼里,诸如此类的研究稿数不胜数,看上去每个都带着大量的信息。
可惜专业性质的内容实在太多,不是两位大律师一时半会儿能消化的。否则他们就能直接转行了。
就算是林原过来,也不可能在这半天一天的功夫里理解所有的研究内容。这毕竟是默文·白他们多年累积的成果。
按照房东默文·白的要求,他们把所有稿子归拢在一起,那些杂七杂八的文件没有多看。
再度吸引两位律师注意力的,是屋内的一些签名文件。
“手术协议?”燕绥之扫了一眼大致内容,“这是你跟医院方面签订的协议?”
默文·白点了点头,“对,那时候基因手术成功率很低,每个做手术的人都需要跟医院签一份担责协议。这种事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但是可能很多人不清楚,我们作为技术和研究成果支持方,也要跟医院那边签协议的。”
“每一次手术都签?”燕绥之问。
“对。”默文·白说,“越是风险大的越会找我们签,这样能分担一部分责任。就好比,今天这一场手术,会用到我们的成果A,那得就成果A签一份协议,用了B,就再添上B这个条目,总之会全部罗列出来。意思就是我们用你们这个技术啦,万一出了事,你们可跑不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看着协议微微出神。
这其实让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初我跟我父母的手术,你们签过这样的协议吗?”燕绥之问。
默文·白提起这件事总是万分歉疚,他垂下目光,轻声说:“是啊,签过,以研究所的名义签的。”
“那份协议还留着么?”燕绥之问。
“不确定,得找找,怎么了?”
燕绥之说,“埃韦思先生这些年收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证据,我这些年查到的信息,也能提供一些零散的补充。但还缺少几个关键证据。其中一个就是曼森兄弟跟这种问题基因之间的关系。”
他指了指自己,“我身体里有这种基因残留,是一个活的证据。如果当初的那份协议还在,就能证明我的这个基因片段是当初那场手术的遗留痕迹,而那场手术的技术支持方,是你们研究所。我想……再要找到你们研究所跟曼森兄弟之间的联系证据,不算很难吧?”
如此一来,这条线就串上了。
房东愣了一下,一拍脑门:“是啊!没错!这条证据链就串上了!来来来!赶紧,找一下那份协议。”
如果是一个单独的数据库,找起这种协议来并不难,只要用关键词搜索一下就行。
可惜亲爱的默文·白先生当年辞职的时候,对这些堆积如山的陈年旧件打心底里排斥厌恶,所以根本没有花心思整理过,以至于这些数不清的文件储存在数不清的光脑、储存盘、私密盘、加密盘、实体数据库里。
每个数据库还有不同的密码。
以至于什么一键搜索都不管用,得挨个解码再小范围搜索。
默文·白揉着脖子捶着腰骂道:“当年的我可真是个牲口,得多恨自己才弄得这么麻烦……”
一直到天色青黑,海滨的杨林大道星星点点亮满了灯光,他们也才整理翻找完一半。
但有这么一个希望在那里,心情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