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几个常来玩的富家子弟其实是我们俱乐部的隐形大老板。”周嘉灵道,“不过我觉得不是,不然这次大老板出事,吓都要吓死了。而且真要有那些人在背后撑着,管理不会像现在这么混乱。”
“怎么说?”燕绥之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连煎鳕鱼都分切成很小一块,每一口都不多,慢条斯理。每回开口一定是把所有食物咽下去,喝一小口温水才开口。
周嘉灵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都特别讲究,像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一点儿苦的人,不像他自己说的是个忐忐忑忑来打案子的实习生。
鬼都看不出忐忑。
她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乱想了一番,又收了收心神道:“我以前其实不在哈德蒙俱乐部,在德卡马那边一家叫香槟的俱乐部当教练。你可能不知道,它在外面名气不大,走的精品路线,圈内还挺有名的,当年曼森先生还是香槟的vip。”
燕绥之点了点头,“恰好知道。”
“你居然知道?”
“以前有一张VIP卡,不过后来不常玩了。”
周嘉灵一脸遗憾,“完全没想到,你居然还玩潜水啊?那我在香槟的时候你肯定已经不玩了。后来香槟出了点变故,差点儿要关门,岌岌可危的时候被哈德蒙俱乐部收了,然后改头换面成了它在德卡马那片海岸的分店。”
“总之哈德蒙有今天的规模就是这么一家一家收过来的,所以其实俱乐部里面的人有点杂,教练什么背景的都有。”
燕绥之:“陈章背景复杂吗?”
“哦对,陈章以前也在香槟呆过。”周嘉灵回忆了一下,“不过他平时不提的,有一回喝多了跟我扯了两句,说他以前在香槟当过不挂名的私教,后来因为一次错不在他的事故,被劝离开了。”
“什么事故?”燕绥之目光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他没说,我也没多问。”周嘉灵道,“那之后他有好几年都出于没工作也没私活的状态。他家条件其实很差的,好几个药罐子,所以那几年特别难熬。他在香槟的时候跟我是错开的,我去他已经不在了。我认识他是在哈德蒙,据说是有贵人帮忙牵线搭桥,让他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刚认识的时候觉得他这人特别拼,什么私活都接,有时候都怀疑他究竟睡不睡觉。”
“恕我冒昧。”燕绥之想了想问道,“这几年接私活能拿多少酬劳?不用说准数,有个大致范围就行。”
周嘉灵用手指比了个数,“看水平看年限,这个比例上下浮动。”
“很高了。”燕绥之道。
“是的,就我了解到的,正常强度的私活就足以覆盖他家那些人的医药费了。”周嘉灵道,“他工作起来真的很恐怖的,是那种透支型的,活像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是当初被迫丢工作的阴影,还是别的什么。”
周嘉灵对陈章的同情心很强,说着说着便耷拉下了眉眼,抱着高脚杯道,“他整天也不休息,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不是不干净,就是很……疲惫灰暗。话不多,我们很多人刚开始都以为他脾气不好,有点凶。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好人。”
“有什么忙请他帮,他都会帮。真的不像是会犯事的。”周嘉灵说。
警方和曼森家都把消息捂得很严,但是这种跟陈章直接相关的俱乐部,他们是没法完全保密的,调查取证就很容易在内部传出风声了。
不过他们对具体的事情知道得不多,都以为还是潜水出的事,责任在陈章。
所以周嘉灵想了想又替陈章说了一句,“他有时候休息不好会显得心神不宁,这一年他经常那样,前阵子走路还撞过两回灯柱呢。会不会……会不会潜水的时候,他也只是太疲惫了?应该不会是故意什么的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没有做过多评价。
周嘉灵有一丝丝的失望。但是她又自我安抚道,实习生嘛,毕竟只是刚毕业的学生,不可能拍着胸脯保证什么。而且……他们也确实只看到了陈章好的一面,也许背后真的还有另一面呢?
这一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尽管周嘉灵住处离餐厅很近,燕绥之还是把她送到了公寓区门口,才折返往酒店走。
回去的路上,燕绥之又调出智能机屏幕看了一眼。顾晏的消息界面依然停留在他发过去的照片上,没有新的回音。
他转着指环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给对方拨去了通讯。
等待声响了很久,又自动停了。
没人接听?
燕绥之正疑惑,智能机突然震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顾晏拨回来的通讯。
“刚才怎么没接?”
顾晏那边静了一下,接着是衣服布料的沙沙声,似乎走几步换了个地方,“切了静音没注意。”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看来给你发的消息也没看见。”
顾晏道:“接通通讯前刚看到。”
燕绥之挑了眉,“那就行了。”
“你就为了说这个?”顾晏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传进耳蜗,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是啊,免得又被扣上出门一次伤一回的帽子。”燕绥之应了一声,隐约听见对方那边似乎有车辆和风声,“你在外面?”
顾晏顿了一下,平静道:“嗯,酒店咖啡机出了点问题,出来买杯咖啡。警署一日游结束了?”
燕绥之:“……”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没好气道,“结束了。行吧,我先回酒店了,挂了。”
就在通讯切断的前一秒,耳扣里突然传来顾晏一句短短的话,和着微微的风声,显得温沉如水,“注意安全。”
燕绥之愣了一下,再回神的时候通讯已经彻底断了,耳扣里一片安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顾同学说人话简直百年难得一见,这种反常现象如果放在大自然里就预示着要出点幺蛾子。
燕绥之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进看守所见陈章的时候,幺蛾子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在会见室里坐下,喝了小半杯水,等了五分钟,结果那位负责去提人的管教独自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陈章说,他无话可说,不见。”
第55章 沉默(三)
从业这么多年,碰到的当事人什么样的都有。不配合的也不是第一回 见,但是连着两回都碰到这么排斥律师的,手气也确实有点儿背。
燕绥之喝完一口水,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心说还不错了,至少不像上一个那样见面就问候全家八辈祖宗。
远在十数光年外的酒城,反叛少年约书亚·达勒扭头就是一个喷嚏。
“你大冬天的露个膀子,真嫌自己身体太好?”略微年长几岁的邻居切斯特·贝尔在旁边念叨了一句,“感冒了吧?”
“不是,肯定有人在背后念我坏话。”约书亚·达勒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揉到发红才放下手,又用膝盖狠狠压了一下小半人高的纸板,用麻绳一下一下地捆扎紧,然后没好气地瞥了眼切斯特,“我给福利院这边帮忙是因为以前欠过福利院的情,你跟过来碍什么事?”
而且念念叨叨烦死人了,一句要感冒咒了三天,蜜蜂都没你烦人。
他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咕哝了一句脏话,“去你奶——”
切斯特·贝尔抬手指了指他红彤彤的鼻尖,半真不假地提醒道:“我听见了,你这话带上我家老太太了啊!”
对付约书亚·达勒,唯二有用的是两个人——他妹妹,还有贝尔老太太。
效果立竿见影。
“……”约书亚·达勒咕咚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瞪着切斯特,无声地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只能憋憋屈屈地扯了两下麻绳,继续干活。
连脏话都不让骂,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你少骂两句,一年被揍的次数能少一半。”切斯特·贝尔把另一只纸箱里的东西搬出来,把空了的纸箱压扁摞在旁边。
约书亚·达勒:“滚你的,除了你谁他妈总跟我打架?”
“我最近哪回不让着你?”切斯特·贝尔把那堆东西往他面前推了推,“喏——把这些也换进玻璃柜。”
这是一家老福利院的贮藏物,这家福利院前些年因为一些事关闭了很久,最近老院长回来打算重新开院,请了一些杂工来整理积压多年的贮藏物,把它们从纸箱换进防潮防损坏的玻璃柜里,顺便把纸箱捆扎好循环处理掉。
约书亚·达勒很小的时候受过这家福利院的一点照顾,这次没要工钱,主动过来帮忙。
他接过切斯特搬出来的那摞杂物,把纸质存档文件和其他东西分门别类,一一放进不同的玻璃柜里。理到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切斯特探头过来。
“这张合照……”约书亚指了指文件中夹着的一张旧照片,“你看这个人,长得像不像上回帮我出庭的那个律师?年纪小一点的那个。”
切斯特回忆了一下名字,“叫什么?”
“阮野。”
“我看看。”切斯特拿过照片来,先看了眼反面。
就见上面印了一行字——与年轻善良的Y先生在茶花园享用下午茶,他来签一笔赠款,一如既往不愿意留影,哈尔偷偷帮我拍了一张,希望Y先生别介意。
照片里,浅色的茶花开得正好,阳光跳跃在枝叶上。一个年轻人正低头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光影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颚,每一道转折都像是精心雕琢的。他目光微垂,嘴角带着笑,即便是静止的,也有年轻人特有的风发意气。
和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位灰发老人,精神抖擞,慈眉善目,正趁着年轻人不注意,偷偷对着镜头竖了个大拇指。
切斯特翻看了一会儿,道:“你是脸盲吗?这个角度可能看着有一点像,但显然不是一个人。”
他可能很难给一个脸盲形容两个人长相上的区别,最后只能挑了一个最明显的区别道,“你看,这个人眼角这边有一颗痣。唔……可能有点小,看不太清,你仔细看看。我记得那个阮律师没有痣吧?有吗?”
约书亚:“……忘了。”
作为一个脸盲还理直气壮的人,约书亚·达勒道:“哪里不像!一模一样!”
切斯特:“……”你恐怕有点瞎。
但这话他不敢说,他好不容易才跟这位倔小子的关系有所缓和,要因为这种小事争一场太不值了。
约书亚·达勒咬着舌尖想了想,对切斯特说:“你的智能机呢?”
切斯特默默掏出一只黑色的金属板,“说了很多次了,这个不是智能机,够不上那么高级,就是个很便宜的通讯机……”
“借我用一下。”约书亚说。
他接过通讯机,笨拙地摆弄了一下,把那张合照拍下来,发给了一个人。
切斯特看着那串陌生的通讯号,问:“发给谁啊?”
“上次的律师。”约书亚头也不抬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内容,“顾律师,我还欠着他的钱,所以要了他的通讯号。他好像是阮的老师。我给他看看,他肯定能认出来。”
切斯特:“……你可真认真。”
如果上学的话,应该是个咬着手指也要强行啃会课本的人。
约书亚正襟危坐捧着通讯机等回复的模样,非常符合切斯特的脑补。没过多久,通讯机震了一下。
“回了回了!”约书亚有点亢奋,他很少用通讯机这种东西,有点儿新奇,“顾律师回我了。”
切斯特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应答:“嗯嗯嗯。”
顾晏的回应很简单:
- 什么文件里夹的照片?
约书亚不知道文件内容能不能随便给人看,便拍了文件抬头,拍了一下最后一页的结尾,传给了顾晏。
拍的时候,他嘴里咕咕哝哝跟着念了一遍:“……资产赠予书……Y先生……4月15日……”
结果照片刚传过去,他就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一眼文件最后的落款日期,盯着年份算了一下,“诶不对,这是……这是20年前的照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