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庭审对外保密,但这并不代表法庭内人不多,相反,旁听席上坐的人并不少,其中有几位一看就来头不小,从排场到气质都极有压迫力。
如果本奇和赫西那两位在现场,一定一眼就能将那几位认出来,毕竟他们经常出现在某些网站报道中。
那位穿着昂贵衬衫抱着胳膊坐在一角的男人,有着灰色短发和浅蓝色的眼睛,手臂隆起的肌肉显得他强势、严刻、身材悍利。尽管他的五官跟乔治·曼森并不很相像,但他确实是乔治年长很多的哥哥布鲁尔·曼森,曼森家族一名鼎鼎重要的角色。
在他身边,则坐着好几名保镖,将他圈围在中间,颇有点儿众星拱月的意思。
从燕绥之进门起,布鲁尔·曼森的目光就滑了过来,含着打量审视的意味,如果是胆小一点的人,被那样的眼神瞄两下恐怕腿都发软。
燕绥之从他身边的走道经过,走到了最前排的位置上,将光脑放下来。
顾晏在他后一排站定,并没有急着坐下来,而是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布鲁尔·曼森在,他是个极其敏感且多疑的人,你过会儿收着点。”
燕绥之了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演实习生而已,伸手就来——”
他说着,身份一秒切换,在布鲁尔·曼森的盯视下,对着顾晏佯装忐忑地拍了拍心口,声音不高不低:“怎么办老师,要开庭了,好紧张,说点什么好听的安慰我一下?”
顾晏:“……………………”
你怎么不去戏剧学院?
第67章 乔治·曼森案(二)
布鲁尔·曼森的目光越过五排坐席,始终落在燕绥之身上。
对于这位曼森家的长子,燕绥之算不上熟悉,也并非全然陌生。曾经的曾经他们有过两次直接的交集,一次是在一位老律师组的酒会局上,两人碰过一次酒杯。一次是在关于一位法官的案子里,审前为当事人采集有利证据时,两人寒暄过几句场面话。
即便是这样浅淡的交集,也能明显感觉到布鲁尔·曼森不止脸跟乔治·曼森不像,性格也完全不同,是位最好别惹的麻烦人物。
燕绥之虽然正对着顾晏,余光却注意着布鲁尔·曼森的动静。
这种细微的差别,近出的顾晏是能觉察到的。
“在看谁?”顾晏微垂目光看着他。
燕绥之,“布鲁尔·曼森,他一直看着这边。顾老师,有点老师的样子好吗,按照正常情况你该安慰一下被赶鸭子上架的实习生了。”
他这两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其他人听不见。从远一些的角度来看,他就像是真的因为紧张絮絮叨叨了一气,但又怕被法庭上的其他人听见露怯……
不管怎么说,总之见鬼的装得还挺像。
近处的顾晏更是为燕大教授的演技所折服,答:“按照正常情况我根本不会有实习生。”
而且某些人张口顾老师闭口顾老师说得是不是太自然了点?
燕绥之不满地“啧”了一声。
顾晏垂眸看着他,好一会儿后突然平静地道:“这只是一次庭审,不管结果如何,你在我这里的考核成绩始终是满分。”说着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燕绥之:“……”
说这句的时候,顾晏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足够后面的布鲁尔·曼森听个大概。他说完没再看燕绥之一眼,就直接偏头理了一下光脑和座椅,准备在席位上坐下来。
这过程中,目光和布鲁尔·曼森碰上了。
“顾律师。”布鲁尔·曼森冲他点了点头,打了个声得体有礼但并不算热情的招呼。
顾晏也点了点头,“曼森先生。”
“我倒不知道这位辩护律师居然是顾律师的实习生。”布鲁尔·曼森又道。
“不是。”顾晏否认得非常干脆,“准确地说他是莫尔先生的实习生,我只是暂代几天。”
布鲁尔·曼森非常浅淡客气地笑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他对这句话有什么想法,但是燕绥之和顾晏心里都清楚,这句话至少让他放了一半的心。
至于另一半……
布鲁尔·曼森再次直切重点,道:“上次我说有机会一定要请顾律师尝一尝酒庄新酿的酒,你陪着实习生来天琴星怎么不提一句,抽空喝一杯酒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寒暄客套的笑,但是话里暗示的意思却很值得推敲。
依照规定,辩护律师和被告人是不能随意会见受害人及其亲属的,为了避免威逼胁迫等情况的发生。这点布鲁尔·曼森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话里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跟顾晏见面喝杯酒。就是侧面强调顾晏不是辩护律师,不要自己搞混身份乱插手。
顾晏也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顾晏脾性在那里,回答的时候依然是不冷不热的风格:“事实上我这两天刚到天琴,如果不是得看一眼庭审,我现在可能还在第二区治安法院的签字桌边。”
这话同样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他根本没那个国际时间陪实习生,二是他只是礼节性来听庭审。综合而言,就是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帮实习生处理这件案子,都是实习生自己独立在办。
布鲁尔·曼森另一半的心也放了下来。
他冲顾晏道:“好吧,不为难你了,下回一定抽出空来,我那几瓶酒还在等着你。”
“一定。”
没多会儿,法官和控方律师也到了。
法官燕绥之没什么印象,倒是顾晏在他身后简单提示了一下——
这位头发半白的路德法官跟顾晏和燕绥之还有点儿“沾亲带故”,他年轻时候也是德卡马南十字律所的一名律师,只不过干了十来年后转行成了法官。
“路德现在还和所里一位大律师保持着联系,因为他们当年是同期生,关系还不错。”顾晏道,“后来诉讼上的交集也不少。”
律师和法官之间很少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但也不会丝毫没有联系。毕竟曾经都是学法的,没准儿是同学、师生、校友,有些情况下会避嫌,但也不至于处处避嫌。
有一些律师为了在诉讼上占一点先天优势,会想尽办法跟法官搞好关系,定期办点酒会混个五分熟。即便不这么干的,多年案子打下来,也总会有那么些不深不浅的交情。
燕绥之听见顾晏这么说也不意外,顺口问了一句,“哦,是么?这是哪位大律师的朋友?”
顾晏:“霍布斯。”
燕绥之:“……”
他无语片刻,要笑不笑地问了顾晏一句,“这位没有给人强行打0分的癖好吧?这种时候可找不到一位能打100的来救场。”
顾晏:“……”
他原本微微倾身还打算说点什么。一听燕绥之把那个吃错药的“100分”拎出来,他又面不改色地坐直了身体,靠回在椅背上。
“提都不能提?”燕绥之挑起眉,“别这么小气,你本来要说什么?”
顾晏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
燕绥之想笑,“行了,你气着吧。霍布斯的朋友也没什么,第三区刑庭的法官歪不到哪里去,多亏当年那位大法官带的好风气。”
提到这个,顾晏倒是看了他一眼。
关于天琴星刑庭那位以板正不阿出名的大法官前辈,很多法学院上课的时候都会顺嘴提两句,所以顾晏当然是知道的。
也许是话说得刚好顺嘴,燕绥之难得提了一句自己的私人经历:“我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那位大法官负责的,开庭前我跟他视线对上,出于礼貌冲他笑了笑,可他却面无表情,托他的福,我第一次庭审就完全没能紧张起来。”
那之后就更没紧张过了。
顾晏对这随口拈来的事情居然表现出了几分兴趣,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位大法官全程没换过表情,纹丝不动,所以我一直在想他的面部神经是不是有些问题。”
燕绥之这人挤兑起人来敌我不分,对别人含着一种“看小傻子”的笑意,说起年轻气盛时候的自己同样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的表情略有点古怪。他看了燕绥之片刻,平静地朝不远处的小门一抬下巴,“开你的庭前会议去。”
燕绥之收了笑,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跟法官还有控方律师一起进了法庭附带的侧屋。
跟很多时候一样,庭前会议依然是流程化地走个过场,很快,三人便从侧屋里出来,回到了各自的席位上。被告人陈章也被法警带了进来。
他每次出现,都显得比前一天更憔悴。满脸青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放弃抵抗的悲观意味。
明明前一天会见的时候他的精神还没这么差,也不知道这一夜他都想了些什么,把自己想得跟吃了枪子一样。
燕绥之撩起眼皮朝被告席看了一眼,当即被自己当事人扑面而来的丧气瞎了眼,又毫不犹豫地收回了目光。
他一掠而过的视线,被告席上的陈章其实看到了。
陈章也想给自己的辩护律师一点儿回应,但是现在的他实在打不起精神。越临近开庭他就觉得自己希望渺茫,而这糟糕的局面又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极度懊恼。
同时他又对自己的律师心怀愧疚,本来实习生就很难打赢官司,甚至很可能因为第一次出庭太过紧张而出点洋相,他之前还各种不配合,给那实习生又增加了难度级别。
“输了我也不会怪你……”
陈章看着燕绥之的身影,心里这么说道,但是僵硬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对于他这种精神状态,旁听席上有人是喜闻乐见的。
布鲁尔·曼森身边的助理低声说道:“看那位教练碰见世界末日似的表情,可以想象那名辩护律师有多令人绝望了。”
布鲁尔目光未动,“顾不在,只是实习生当然掀不出什么浪。”
事实上,他们虽然没跟顾晏和燕绥之直接接触,但是前些天顾晏在接受一级律师审查,以及一到天琴星就去了第二区这种事情,他们还是知道的。之前半真不假地问顾晏,也只是一种提醒而已。
“万一那位顾律师他就是想插手呢?”助理又道。
布鲁尔·曼森瞥了他一眼,“还记得他之前怎么安慰实习生的?‘不管结果如何’,这话基本就是一种默认。当然,不排除他是说给我们听的。”
助理:“那——”
“但是别忘了……”布鲁尔·曼森道,“他刚通过一级律师的一轮审查,正要进入公示期。最需要锋芒的一轮他已经通过了,这段时间里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证稳妥。任何一位聪明人都不会选择在公示期里接有争议的案子,参与容易招惹麻烦的事情。”
助理点了点头,立马领悟了更多意思,“确实。照这么说,没准儿他的实习生接到这个案子时,他比谁都头疼。”
乔治·曼森案子最稳妥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放养实习生,让他大胆地辩,然后顺理成章地输。该判刑的判刑,该结案的结案,皆大欢喜。
布鲁尔·曼森再没多看实习生一眼,目光落在被告席,片刻后哼了一声,轻声道:“我亲爱的弟弟乔治还躺在医院,等着法庭给他一个公道呢,谁也别想把被告从这里带走……”
当——
路德法官绷着一张钢板脸,郑重地敲下法槌。
庭下旁听席位上嗡嗡的谈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正襟危坐,整个法庭一片肃静。
精心挑选过的陪审团成员就在这一片肃静中陆续入了场,在陪审团长的带领下,依照开庭流程,宣誓秉持公正。
“被告人陈章,身份号11985572,住所位于天琴星第三区樟树街19号,犯案时受雇于哈德蒙潜水俱乐部,是一名潜水教练。”法官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晰,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严肃,就连旁听的人都能感受到压力,更别提被告席上坐着的了。
法槌敲响的时候,陈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看着法官,听他念完所有的信息,然后板着脸问道:“信息是否有误?”
陈章摇了摇头,“没有。”
“是你?”
“是。”
法官又确认了一遍受害方乔治·曼森的信息,控方那边替他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