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熟悉。”燕绥之道。
当然能认出来,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燕绥之每天都会去那里,一呆就是一下午,那里墓碑摆的位置,种的树长成了什么样,哪一块地势高一点,台阶上得有点累,哪一块地势低一点,下雨的时候水流容易积成片,他都知道。
因为他的父母就葬在那里。
燕绥之看了一会儿那两张照片,那里面容纳进了上百块墓碑,其中有两块下面,就躺着他最想念的人。
“怎么了?”默文·白问道。
片刻后,燕绥之转开视线抱歉地道:“没什么,有点走神。”
“哦没关系,”默文·白道,“我每次看着这两张照片,也很容易出神,一发呆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他带着两人出了房间,把门重新锁好,道:“我老家在赫兰星,以前工作的时候主要都呆在德卡马,后来辞职了,就半年回去,半年在这边,交叉着。最近德卡马有个联合画展,我本来该在这边采风的,但是昨天晚上突然接到通讯,我母亲生病了,得赶回赫兰去照顾一阵子,否则可能以后都别想进家门了。”
“什么病?严重吗?”洛克关切地问道。
默文·白笑眯眯地说,“这种时候你可真像个金发小天使,再胖一点儿酒更像了。没什么大事,可能传染了流感,有点发烧,已经在医院了。但哪怕她今晚就活蹦乱跳地好了,我也得回去一趟,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那么——”默文·白带着两人重新回到了客厅,已经准备好的租房合同被他从光脑里调出来,仿真纸页铺在玻璃茶几上,“如果你没什么其他问题,我们来把合同签了?”
其实最初在进门前,燕绥之是倾向于不租的,因为这个住宅区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这会儿他却有点改主意了。
也许是因为屋内的布置确实不错,甚至超出他的预料。又或者是因为那两张墓园的照片……
燕绥之想了想道:“老实说,我对这里非常满意,但受某些原因限制,我可能暂时无法确定租期——”
默文·白朝洛克看了一眼,又冲燕绥之摆了摆手,一脸潇洒:“没关系!我知道,我听洛克小同学提过,你们现在实习期间能拿到的薪酬有限,独立生活的前提下,不管哪个可能都没法一口气掏出半年的租金。很正常,我以前也碰到过南十字的小朋友,太了解了。”
他误以为燕绥之所说的原因是“囊中羞涩”,当然某种程度上这种理解也没错。当然,燕绥之实际在考虑的是他可能住不了多久羊皮就要掉完了。
不过这话不能跟房东说,既然房东已经替他找好了理由,他当然乐意之至,顺着话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目前是个穷鬼。”
这位穷鬼一点儿也没有穷鬼的自觉,气质气势都是一等一的,还坦然得不得了。
洛克在旁边看了一眼,就默默扭头掩住了脸。
谁知默文·白却哈哈大笑,“诶,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老实说,能碰到这么有意思的租客不容易,这样吧,趁着我现在心情好,干脆先跟你签个一周试住协议。我反正要在赫兰星呆一周左右,有个人能帮我看着点房子也不错。而你也可以先把行李什么的搬过来,住上几天缓冲一下。如果确实喜欢这里,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跟我续签,怎么样?”
洛克偷偷看了一眼,心说这协议一般人都下不了嘴答应。正常情况,看到房东这么好说话这么体贴,就该说:“不,这怎么行,先签一个月”或者“先签三个月吧”,相当于各退一步,双方皆大欢喜。
谁知燕绥之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是么?如果真能这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非常感谢。”
洛克:“……”你好意思?
燕大教授真的好意思。
他说着,低头行云流水地扫了一番协议内容,然后特别自然地在租赁期限那里填了7天,又填好了其他几个地方,最后在结尾龙飞凤舞地签上名。
签名的时候,他又卡了一回壳,扭转回来时还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没有顾同学在旁边及时咳嗽,还真容易犯错。
默文·白倒是毫不在意,他接过协议,核对了几处填写的信息,然后也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除了洛克,都很欢喜。
有这两个人在,一个原本应该挺慎重的租房过程快得惊人,从看房到签协议前后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直到燕绥之告辞,准备离开的时候,洛克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就好啦?”
“不然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默文·白突然想起什么来,拍了一下脑门,道:“嗨——我一时兴奋忘了说了,住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但有两件事例外。”
“哪两件?”
“不能养动物。”默文·白道,“任何动物都不可以,不要让我看见一丝动物留下的痕迹,我对这件事很敏感,看到会窒息。正的,不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我对这种事情有一点儿……心理阴影。所以务必!务必!不要违反。”
燕绥之点了点头,“放心,实习生的薪酬能养活我自己就异常艰巨了,没有多余的钱养宠物。”
默文·白道:“那就好。”
“……”
“呃不是,祝你们早点儿涨薪酬。”默文·白又道,“另一件事是不允许把女朋友带过来,这同样很严肃,也是我的心理阴影。以前只有上一条规定,没加这一条,接连碰上三位租客都跟人形马达一样,人生唯一一件可做的事就是怼,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啊……简直是噩梦,总之你就当这是一个万年光棍的敏感点,不能触碰,所以答应我,不要带好吗。”
燕绥之哭笑不得,“我没有女朋友,不知道这点能不能安慰你。”
默文·白斩钉截铁地补充道,“男朋友也不行。”
燕绥之:“……”
“你为什么沉默?”默文·白的眼神带上了胡搅蛮缠的狐疑。
燕绥之没好气道,“没有,都没有。再这么看下去我可能要去删协议了。”
默文·白放心地点了点头,“好的,你的指纹我给你开了七天权限,你今晚就可以搬过来享受新生了。”
……
燕绥之打算回到南十字律所的时候跟顾晏说一声。
事实上在签协议的那一瞬,他曾经冒出过要给顾晏拨一个通讯问一句的想法,但这想法闪过的瞬间就被他自己打上了叉。至于为什么,他没去细想。
或者说他其实知道为什么,但某种意识牵扯着没让他多想。
然而回到南十字律所的时候,他才发现二楼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他想了想,用智能机给顾晏发了一条信息:“你已经去港口了?”
片刻后,对方的信息回复过来:“已经在飞梭机上了。”
“这么快?”
“加急。”
又过了片刻,顾晏的消息又来一条:“要离港了,晚上你自己回去。”
燕绥之想了想给他回到:“对了,洛克帮我找到了新公寓,我刚才签了一个短期协议,这两天会搬。”
毕竟他住在那里会给顾晏添麻烦,尽管顾晏本人不在意,但是燕绥之却不能拿他的前途乱开玩笑。
只是这一回,等了很久,顾晏的消息都没有再回复过来。
第82章 感染(三)
顾晏不高兴了。
并非是生气的那种不高兴,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描述的情绪……
燕绥之看着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几乎能想象顾晏会怎样轻蹙一下眉,又很快松开,恢复成平日里一贯极度平静的模样,然后沉默下去……
这些他都知道。
即便隔着通讯器和飞梭机越来越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顾晏的情绪。
但是这次怎么哄呢?
燕大教授有点儿发愁,他靠着办公椅柔软的皮质椅背,支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叹了口气,出门去茶水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端着温水经过顾晏的办公桌时停了步。
宽大厚重的办公桌被打理得极致整洁,跟顾晏平日给人的感觉一样,桌子一角放着一盆常青竹。这是大律师办公室刚布置好的时候,菲兹强行塞到各个办公室的,用于装点室内环境。
结果几年下来,其他人的盆栽都死几回了,反倒是他这盆一直活得不错。之前偶然闲聊的时候,菲兹说过顾晏这盆常青竹一般不让人动,毕竟全律所都是植物杀手,它能活下来不容易。
但是燕绥之顺手往里浇过好几回水,顾晏都只是撩了撩眼皮,没吭声。
燕大教授有个毛病,思考问题出神时手里会有点儿小动作,以前院长办公室的座椅边有个落地盆栽,叶子细细凉凉的手感非常不错。他经常支着下巴一边想事情,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去摸那个叶子。
负责清扫办公室的保洁阿姨是个细心的人,发现了他这个习惯后,每次打扫完都把花盆转一个角,以免他盯着一片叶子摸,摸秃了。
这会儿他靠着顾晏的办公桌沿,看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出了一会儿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温水已经少了一半,另一半已经被他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无意识浇进了常青竹的花盆里。
花盆里的泥土已经被浇透了,还有一块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小水洼,汩汩翻了个一个小水泡,然后慢慢洇了下去,捞都捞不回来。
“……”
燕绥之沉默片刻,弯腰掀起常青竹舒展的枝叶看了一眼,发现青竹根部往上果然有了一点儿蔫烂的痕迹,据他以往丰富的祸祸经验来看,这常青竹可能快要被他浇死了。
“……”
燕大教授僵硬片刻,立刻做了坏事般收回手,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顾晏要被他气跑了,顾晏的竹子也要被他弄死了。
燕绥之更愁了,觉得自己可能注定要跟薄荷精过不去了。
……
下午离开律所的时候,主动来让燕绥之搭便车的菲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问道:“阮?你碰上什么事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什么,怎么了?”
“看起来心情好像不怎么样。”菲兹道,“顾出差前给你留任务了?还是碰上什么难题了?我听说洛克给你找了新公寓?”
“嗯。”燕绥之点了点头,“这就知道了?”
菲兹骄傲道:“那当然,我什么不知道。你打算今晚就搬吗?”
燕绥之想了想,摇头道,“今晚先收拾吧,明天再搬。”
“等顾回来再搬?”菲兹问。
燕绥之一顿,又点了点头道:“对,等他回来。”
“那好吧,本来想说如果你今晚打算搬,我可以帮个忙,开车送你和你的行李箱一程。”菲兹小姐顶着一脸遗憾,丝毫不加修饰,“哎,帮小帅哥搬家顺便蹭顿饭的机会没有了。”
“听说你的新房东也很帅,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菲兹道。
遗憾得跟真的似的。
燕绥之哭笑不得,“我倒是有他通讯号,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算了。”菲兹又道,“明天搬也不错,顾还能帮你收拾一下,把你送过去。”
燕绥之干笑一声,心说别提帮忙了,你们顾大律师似乎已经不打算理我了。
“嗯……我说错什么了么?”菲兹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燕绥之摸了一把脸,半真不假地笑了一下:“有这么明显?我有点遗憾,以后都住不了顾律师那么贵的别墅楼了。”
菲兹小姐哼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