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
“打给苟利,”江停把手机还给她,吩咐道。
他的语气永远都是沉静温和、不容拒绝,韩小梅不敢违抗严副支队这位私家顾问,连忙拨通了苟利的号码,刚“喂”一声,电话就被劈手拿走了。
“苟主任,我姓陆,是严队的朋友,上次我们在高速公路范正元的碎尸现场见过。”
苟利:“啊,对对,陆先生……”
“把受害人的伤情拍照发过来,要未包扎时刺伤入口的清晰图片,另外太阳穴上方被手电筒砸伤的图片也要。”
“???”苟利大概是刚从医院里出来,背景非常喧杂。他迟疑了会儿,才非常委婉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行,但照规定案情相关的图片不能随便出示,要不你找老严来跟我说一声,成不?只要老严发话就……”
江停用手捂住手机下端,轻轻说了句:“规矩真多。”然后吩咐韩小梅:“去监控室找你们严队。”
·
这时监控室里正烟熏雾缭,所有视侦人员都在抽严峫那盒软中华。韩小梅刚推门就被熏了个趔趄,差点没把肺从喉咙里咳出来,连忙退了几步。
“这辆车不对。”严峫头也不回,指着监控屏幕道:“他一次搬走了那么多管制原料,不会开这么小的车做运输工具。你们继续查案发时段附近有没有其他可疑机动车辆,同时联系交管局查这辆凯美瑞的潜逃路线,我去去就来。”
严峫摁媳了烟,拍拍身上浓厚的尼古丁味,转身走出监控室外:“怎么了?干什么呢你?”
韩小梅咳得昏天黑地,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严、严副,您朋友要看伤情鉴定图,苟主任叫你去发个话……”
“他怎么这么不安于室哪,”严峫一边抱怨着,一边下楼到了仓库外。
江停站在警戒线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严峫边用眼神跟他互相指责,一边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接过来,刚开口说了句:“老苟我看你赶紧……”突然他自己的手机就狂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经文保处。
严峫:“卧槽这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苟利:“谁是老苟,苟主任!叫苟主任——!”
严峫把手机塞还给江停,示意他自己说,然后接起了经文保处的电话:“喂?”
“严副支队,我们按您说的跟嫌疑人导师、XX大学化学系博导牛俊才联系过了。确实跟技术队黄主任查出的记录相符,嫌疑人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接线,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十二分,通话时长大概在一分三十秒左右。”
“两点十二?”严峫疑道。
按成年男性正常的步速估计,这个时间楚慈已经到达仓库,开始偷放管制化学原料了。
是什么样的制毒盗窃犯,心理素质那么高超,作案中途竟然还接了个导师电话?
韩小梅的手机叮咚几声,收到了苟利发来的伤情鉴定图,江停点开来看了一眼。
“是的。”经文保处警察在电话那头肯定道,“我们跟牛俊才导师联系的时候,对方非常激动,再三跟我们强调他的学生不可能跟违法犯罪行为扯上关系,还说今天凌晨打电话的时候,嫌疑人明明表现得非常从容冷静,说自己正要去实验室里看几本书。”
严峫非常狐疑:“……这是什么借口,三更半夜去看书?”
江停关上韩小梅的手机,抬起头:“让他立刻告诉我书名。”
严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问对方:“他有没有说书名是什么?”
“哦,还真有。”手机那头传来鼠标点击翻笔录的声音,紧接着只听警察说:“嗯……在这里,还跟我拽了段英文:《To see the obious》,《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萜烯与樟脑》……要不是我特地去查了,连这字儿我都不会打。哦还有一段,他说等他看完这几本书可能就要回去了,牛导师就跟他说那别熬夜早点回去睡觉。”
严峫道了谢,刚要挂电话,突然只听江停在身边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就这短短一句,声音却非常不对劲,严峫下意识向他看去:“发了,怎么?”
“我判断错了,楚慈不是嫌疑人,是被害者。”
“——什么?!”
“他被一伙跟制毒有关系的人挟持了,案发途中当着绑匪的面接到了导师的电话,那几本书名是他留下的求救信号。”江停把手机扔给严峫,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那个被刺伤的保安主管是案犯之一,把他抓起来!”
第28章
警车一路长鸣, 在晚高峰拥堵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披着无数行人好奇的注视向医院方向驶去。
“《To see the obvious》的作者是澳大利亚化学家阿瑟·伯奇, 最出名的成就是发布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伯奇还原反应。《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是奥地利化学家恩特·施勒特于1848年发表的著作,施勒特的主要成就是发现了白磷在惰性气体中加热至250℃便会产生红色同素异形体,也就是红磷。《萜烯与樟脑》的作者奥托·瓦拉赫是1910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他另外有一项以自己来命名的发现,叫做刘卡特·瓦拉赫反应,即羰基化合物与氨或胺的还原氨化。”
严峫把着方向盘, 瞥向副驾驶, 忍不住问:“这跟绑架有什么关系?”
“伯奇还原反应、红磷还原法、以及刘卡特·瓦拉赫反应,这三者有个共同点。”江停从楚慈留下的笔记中抬起头, 说:“——它们是目前制毒团伙在冰毒合成中,所使用的三种主要途径。”
正在开车的严峫:“……”
后座上的韩小梅:“……”
两个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这暗示也太学术了, 连他自己的导师都没反应过来,您确定没理解错?” 韩小梅忍不住问:“有没有任何可能是他自己参与制毒, 他就是在找这几本参考书?”
江停的回答十分平稳:“没有这种可能,主要原因有两点:冰毒的制作非常简单,楚慈这种对化学有极高天赋的人不会需要参考任何资料, 他可能在自己家厨房里就能合成出来, 这是其一。”
“其二,我看了楚慈的笔记。他有点轻微的焦虑障碍,也就是强迫症,具体表现是书写‘’时会强迫性将笔画停止在笔记本纸页横线上,比如写T的第二笔永远与横线对顶, 形成一个极其精确的直角。你们如果查看他的所有笔记,会发现每个竖线都如此,如果直角不够直,还会被他自己强行涂改。”
后座上一阵悉悉索索,韩小梅抬起头,愕然道:“还真是这样!”
“这是很正常的。”江停说,“楚慈生活在一个压力非常大的环境里,论文、实验、保博,每年都必须拿最高奖,室友冯宇光又让他长期休息不好精神紧绷,情感失调几乎就是为这种人量身打造的,有一点强迫症不足为奇。”
他向韩小梅示意:“你再看看手机相册。”
韩小梅不明所以,打开了相册,最新几张照片是江停拍的储存罐出料口。
“我对照楚慈这个星期的实验笔记,找到了他可能动过的储存罐,发现所有出料口都被摆放得像竖线一样,准确贴着地砖边缘,呈精确的九十度角。没错这是他的强迫症,但你看今天凌晨被偷放了一部分的那几个储存罐。”
江停从韩小梅手中接过手机,向严峫示意。
严峫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身,眼珠子瞟在手机屏幕上。
银色大奔呼啸变道,犹如一把手术刀,稳准狠地切开车流。
“这几个出料口是随便放置的,”江停指着相册图片,说:“就是用完后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手挺好看的,”严峫随口道。
江停:“……”
江停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座上韩小梅猝不及防,差点爆炸成了天边的一朵烟花。
严峫的视线重新回到道路前方:“也就是说盗窃管制化学品的人,极有可能不是楚慈,他是被栽赃的?”
“……”江停说:“……唔。”
前方开路的警车紧贴着红灯冲进了医院前门,严峫打灯、变道,拐弯根本不踩刹车,闪电般一声刺啦,稳稳停在了急诊处大门前。
严峫推门下车,前面那辆警车里已经跳下来五六个刑警,引得周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不断议论,从四面八方投来紧张的目光。
严峫说:“但有一点我不明白。”
他疾步走向急诊大楼,刑警们纷纷跟在身后。江停原本步速就比常人稳重些,这下更跟不上了,被严峫放慢脚步一把拽住,几乎是半挟半搂着往前走去。
“技侦做的三角定位显示楚慈最后那个电话是在仓库附近接的,以现在的刑侦技术,定位误差最精确可以做到不超过二十米。”严峫紧贴在江停耳边问:“——你说他是被栽赃的,那他三更半夜去仓库干嘛,难道也是被人一路挟持?”
江停眉心微蹙,脸明显在往另一个方向偏,被严峫用力勾了回来,强迫他跟自己头凑着头。
“挟持的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动静,他是自己走进仓库去的。”拉锯战似的反复过几次之后江停终于放弃了,无奈道:“如果你们的理化员从受害者年博文后脑处提取出了楚慈的痕量DNA,那就足以证明,昨天晚上破坏监控和电力系统的也是楚慈自己。”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关闭,严峫追问:“他为什么要去仓库?”
医院电梯极其宽敞,进了几个刑警都完全不拥挤,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金属墙壁,从各个角度偷窥严峫和江停。
江停低声问:“说话归说话,你能别靠那么近么?”
严峫立马皱起了浓密锋利的眉头:“干嘛啊?哪里不正常了?你是小姑娘吗?”
江停:“……”
严峫觉得此刻的江停特别可爱,把嫌疑犯手把手交到警察眼前可爱,抽丝剥茧分析出绑架案的各种线索可爱,甚至连此刻拼命把头向外偏的模样也很可爱。于是严峫用堪称温情款款的语调鼓励他:“继续啊,警花儿。”
江停完全不矮,在这个普遍身高偏向中等的地方,属于比较少见的一米八零。
但他作为大病初愈还很虚弱的智力型选手,体格实在不能跟严峫对比,两人不站那么近还好,一旦互相贴着,那真是刑侦队长跟长腿警花之间的惨烈差距。
江停按了按眉心,但严峫确定他此刻想按住用力掐的不是眉心,而是自己的喉咙。
“五月五号楚慈来市局接受问询后,回到化工企业,突然放弃了他已经做到一半的实验,开始做很多关于溶液密度方面的测试。那天是他知道冯宇光被害了的日子,楚慈的转变就是源于这件事。”
严峫问:“他想干什么?”
电梯停止,金属门徐徐打开。
江停终于挣脱严峫,整了整衣襟,沉声道:“他想求证冯宇光的死,是不是跟化工企业的某些秘密有关。”
江停大步走出电梯,严峫加快两步走在他身侧,几名警察紧随其后,穿过医院大楼熙熙攘攘的走廊。
“你们干什么?警察就能随便抓人了吗,啊?警察就能随便铐人了吗?!”走廊尽头的急诊室里传来咆哮:“我是病人,是受害者,你们就这样对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一群人围在急诊室外,“怎么回事啊”、“这年头警察真横”的窃窃私语声隔老远都清清楚楚。
“让一让让一让,来,请群众让让哈!”
刑警强行分开众人,严峫上前一推门;江停脚步缓都没缓,直接走进了急诊室。
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缠着绷带的男子被铐在病床上,想必就是被刺伤的保安主管刁勇了。苟利带着两个小实习警守在病房里,在刁勇的含冤控诉和连门板都挡不住的群众议论双重夹击下,每个人脸色都青红交错,十分难堪。
“老严!”
“严哥!”
刁勇一看严峫,知道领导来了,音量顿时猛地提高:“谁不知道进了公安局,不脱层皮能出得来?警察就是破不了案子,拿我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顶罪!你们这些当官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黑幕呢!”
实习警怒道:“你——”
刑警吆喝着疏散走廊群众,想要关上急诊室的门,冷不防只听江停对严峫道:“让他们把门开着。”
严峫低声问:“你确定hold得住?”
江停一点头。
严峫使了个眼色给手下,示意两名刑警守在门口。
这下围观群众都激动了,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往里看,“警察是不是乱抓人了”、“收钱了吧”的议论声更是赶集似的不绝于耳。
刁勇咣咣拽手铐,脸红脖子粗地,完全看不出是个被手电筒砸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病人:“我是证人,我是无辜的!你们不去抓盗窃犯,赶紧追回管制化学原料,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事?!”
江停吩咐:“给他松铐。”
众警察都愣了下,实习警差点没把一句“什么?”冲出口。
但他左右看看,发现严峫的神色分明是默许,只能犹犹豫豫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刁勇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