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对对,武侠剧。”孙无忧笑道:“都差不多啦。要吊威压感觉好兴奋。”
陶清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这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瘦瘦的男子,比陶清风矮半个头,穿着白套头衫,鼻梁上也架着墨镜,加入了他们谈话。
“哟,我来晚了。碰头大会呐?清风?无忧?我是唐九宏。”
这就是饰演东君的唐九宏了,他属于“花美男”长相,肤白脸尖。墨镜推到头顶后,露出吊梢眉和男人里少见的丹凤眼,就是个子在男明星间显得稍微矮了点,粗略看去才一米七出头的模样。陶清风那么清秀一个人,站在他旁边立刻显得阳光英气了。
陶清风和唐九宏握了握手,发表看法,说:“九宏,我觉得你的长相,挺适合东君。”
原作里东君有动不动就把皇室送来的珍珠宝石乱扔的习惯,由此很多乡民会在他隐居的山林附近寻找。第一次的时候认成了“神仙娘娘”,把他当女的。唐九宏这阴柔秀美的外型,加上个子矮小,陶清风觉得,他化一下妆,和孙无忧站在一起,就是一对姐妹花了。
唐九宏笑说:“我倒不觉得你像虞山海,我看小说还以为他是个霸道总裁长相呢。”
陶清风以为自己听岔了?霸道总裁不是现代形容吗?跟虞山海有什么关系?虞山海也不是家大业大脾气暴躁的性格啊?不过听到唐九宏看了小说,陶清风还是心中安慰了许多,好歹不像孙无忧一样,对自己演什么都不清楚。
陶清风说:“你看了小说?其实小说里有虞山海的外貌,他长得……”
唐九宏连忙说:“我其实没看完,是三部对吧。我就看了一本,是南影一个同学发给我的。东君那本《瀚海迷情录》……”
陶清风又愣了:“那本不是叫《瀚海东君录》吗?”
唐九宏也吓了一跳:“难道我看错了?我是说怎么那本里面,感情戏非常奇怪呢。虞山海和东君经常打着打着就滚到一起了……我问经纪人他说这不是耽美剧,还以为要改原作呢……”
孙无忧笑得合不拢嘴:“霸道总裁原来是这么来的哈哈哈哈。你同学给你看的是同人文吧哈哈哈哈哈哈。”
陶清风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简直对这部剧的前途毫无期待了。
这个念头在知道第一天的工作安排时,愈发强烈了。
开机第一天,陶清风接到了通告单,有十五场通告。
陶清风反复确认了几遍,问苏寻:是十五场?不是五场?是在一天之内?不是这一周的工作?
《归宁皇后》剧组,一场通告都可能磨两个小时。眼下那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是一天的时间,排了十五场。早上八场,下午七场。每一场通告的时间,只有半小时。
陶清风难以置信地,又把每场通告的剧本挑出来看——台词都很多。
虽然陶清风有超强的记忆力,但是他还没能把这本五十万字的剧本背完。因为这都是现代表达,很多还是口水话,更甚上下文没逻辑。陶清风看前几遍的时候,都是越看越头昏的状态。
他不仅深深为自己的低效率感到惭愧——其实并不是他的错,若是通古雅致的古文,他还能背得特别快。但这种纯现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口语,字数太多,加上他脑海里原作武侠小说那三本,总是在他背台词的时候跳出来:在脑海里喊着,这个剧情本来该是这样的,这是移花接木了哪个剧情,这里男主本来遇到的是谁……
陶清风前一天夜里,大概背到半夜一点,才把第二天要演的十五场通告的台词全都背完。他第二天是七点醒的,醒了头也痛,眼睛也痛,浑身哪里都不对劲。
去化妆间的时候,陶清风看了看时间,的确是七点半没错。可是化妆间里除了扫除的阿姨之外,一个人都还没在。通告表上是八点半第一场开拍,陶清风就坐在化妆间的大镜子前,一言不发地等。
镜子里的人,因为脸色苍白,愈发显得瘦削。陶清风顺时针方向揉着眼皮,这还是在《归宁皇后》剧组时,钟玉皎教他的,如何消除眼袋黑眼圈。当然根本的方法是早睡和保养。可是……陶清风苦笑,希望过几天能好起来。
到了八点钟,化妆间陆续来人了,看到陶清风来得那么早,都比较吃惊。主化妆师说:“清风啊,其实你不必来这么早的,以后八点就好啦。”
陶清风不动声色,道:“是么,我以为第一天造型要麻烦些。”
造型师轻松道:“不麻烦啦,画完直接戴发套……”
化妆师一面给陶清风脸上抹隔离霜和上粉,陶清风本来脸色就白,所以妆色没有做得很浓。然后化妆师拿出个定制的,虞山海的长发头套给陶清风戴着。这是个前额侧边挑出一缕头发,另一侧别至耳后,头顶无冠,属于浪子游侠模样的发套。
古装剧打理头发最麻烦。在《归宁皇后》剧组时,造型师每次还要把长长的假发套戴好后喷各种润滑柔软剂。
但这次的发套戴在头上之后就没管了,陶清风等了一会儿,看化妆师居然已经开始在收拾桌子了,才看着镜中发梢末端卷曲问:“不用弄直吗?”
刚好一个导演来到化妆间,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过陶清风的话头说:“不用不用,江湖人,要显得不羁一点。江湖人哪有时间打理什么头发呢?”
陶清风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要真是“写实”江湖人,其实根本就不该留长头发,打斗会被揪住,直接剪短算了。既然做了造型,那不就是给观众欣赏吗?而且武侠剧写什么实,陶清风在心里回忆那些登萍渡水、踏雪无痕,跟神仙似的轻功,全都是想象。但君子和而不同,心里有了不一致意见,他还是缄口未言。
到了八点半,人终于稀稀落落地来齐,准备开拍了。陶清风不自觉地卷着头发下摆,试图把它弄直些,丝毫不知道,这个不靠谱剧组的第一天,才刚刚开始而已。
前一天晚上,陶清风为了背台词,熬到半夜一点钟才睡,背完了那十五场的台词。但他也没时间一句句细细琢磨,本来悲观地想:今天在片场一定会被反复NG,耽误很多时间,说不定要加班赶工,耽搁到很晚……
到拍摄现场时,陶清风才知道——有很多镜头,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背台词。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第一场戏,要拍的是虞山海雪夜奔赴敌国卧底,路经农庄,为躲追兵,闯入一间破茅草屋。这倒是和原作小说基本一致。
这一幕要拍的是,虞山海以为破茅草屋里没人,他手受伤了,就用肩膀去撞开门。
可是陶清风看着空荡荡的拍摄场地——地上铺着绿色布,棚子里也全挂满了绿布,没有门,他要怎么撞?
导演A解释了陶清风的疑惑:“清风你不用撞,B组在拍撞门呢。”
陶清风更糊涂了,他人在A组,B组怎么拍撞门?
结果他问了才知道。是用的替身,有三个导演,分成ABC组。A组是总导演,主要拍演员本人的近景。B组主要拍替身动作,C组先待命,等以后其他主演进组后同时开工。今天B组导演正在拍摄替身撞门。陶清风走过去瞅了一眼,场地上也是除了一扇孤零零的门之后,全是绿布。方便后期抠图合成。
陶清风问A导演:“为什么不用我自己拍?”
A导演说:“清风你有那么多场,哪能一个个动作拍。放心,替身管够,衣服也有三套。清风你站着别动,先摆个表情,我们把这个表情录下来……”
陶清风强忍着不适感,问:“我该,该从哪句台词说起?”
导演A说:“随便吧,反正后期配音。”
陶清风瞪大了眼睛:“随便?”
导演A继续道:“昨天晚上才给的剧本,你哪里背得下来。没关系的,你就说1234567吧……”
陶清风当然不可能真的说1234567,虚弱道:“其实我……背下来了。”
导演愣了愣,道:“哦……那,那好吧,你说吧。”
陶清风就背出了撞门前的台词。背完后,导演也没说他背得对不对(陶清风严重怀疑,其实是导演也不记得这一幕的台词),也没有去管他的动作(因为就拍的是静态大头,都不取全身),直接就一条让他过。然后拍下一场了。
陶清风站在原地,风中凌乱地想,这就过了?
陶清风觉得,如果是这种拍摄,他一天之内,的确能拍完十五场。原来是这样拍的。
但这实在是太……有很多时候,他稀里糊涂的摆个姿势,或者露出几个变化的眼神(这大概就是难度最高的时候吧),导演就让他过了。陶清风甚至根本没搞清楚自己在拍哪幕戏。因为编剧天天在现场把剧本改来改去的,虽然也并不妨碍他的进度——很多时候根本不用讲台词。
陶清风内心抓狂地想:就算后期有配音,自己没有口型画面,人家配音怎么配??后来在导演助理私下里的解释才知道:没有画面的地方,就用空境,或者不露出演员的口型……请配音老师拿着台词本开始表演。
陶清风在忍受了这样胡乱瞎拍的三天之后,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却觉得很有必要的决定。
第55章 剧本问题
陶清风决定去找导演好好聊一聊, 建议前面的戏重拍, 后面的也不能这样拍。
虽然到底该怎么拍, 是导演职权范围内的事。陶清风也理解,演员不该越俎代庖。陶清风本来该像傅音忠告里的“放松玩耍, 导演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度过了这三个月,三百万到手里, 其他的根本别管。
可是,陶清风心想,等剧拍出来, 被骂的,是他自己。
路人不会看这种雷剧, 但自己的粉丝陶瓷一定会看, 陶清风不是个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但他不能不对粉丝负责。自己既有为往圣传道之心,做好承担演员的社会责任的准备, 这种片子的实质价值在哪里?不求思想性, 起码它得看上去美观,故事好歹讲明白吧。
陶清风觉得自己之前对木飞客原作小说看法太严苛了, 虽然人物前后精分, 好歹故事反转精彩, 也从头到尾起承转合讲完了,阅读感受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网剧拍出来——导演承诺会把各组的画面剪在一起——但陶清风都不相信那能给他人完整故事的观感。更别提天天改剧本,前后各种大小矛盾, 这岂是配音老师念一遍台词本能弥补的?
导演有三个,A组导演是总导演,BC两组导演是副导演。陶清风去找的是总导演。
总导演对陶清风收工后还来找他感到奇怪——自己又没有潜规则或被潜规则的特质。总导演这几天按部就班地拍,和他以前拍手撕鬼子那些戏的进展差不多。陶清风现场乖乖配合,看得出来还背了很多台词,都让总导演特别满意,觉得省心。
没想到陶清风来找他的第一句话就把总导演吓懵了。
“前面想全部重拍。”
“重拍”的要求,总导演不是没听过,但一般那是某场通告,比较有责任心的演员,提出来,这里或那里拍得慢一点,抠得细致一点,这位导演也会听的。
但是直接像陶清风这样,提出来“全部重拍”的要求,还是让总导演觉得,他吃错什么药了?三天已经了四十条了,照导演“老练”的剪辑技术,都可以剪出个十分钟的长片花,去忽悠投资商了——虽然现在并没有投资商要忽悠,这部蓝莓网站投资的已经确定在他们视频网播——这也是导演拍得心不在焉的原因:已经卖出去了,不怕。
“为什么?”总导演问陶清风,他不敢直接对男一号露出不耐烦表情,陶清风虽然之前是十八线,但是今年搭上《归宁皇后》,又改名字后,声势好像有了些变化。星辉公司如果不想栽培,就不会给他男一号了。虽然这种网剧的男一号比不上电视剧,但好歹是个“男一号”的番位。
“因为,”陶清风那一瞬间想说很多,他想说,原作薄薄纸片里,有一片虽残缺却还是闪烁了零散精神光辉的灵魂碎片;他想说,一部戏要对观众负责;他想说,演员有自己的社会价值和责任所在……可是看着总导演那双浑浊的眼睛,陶清风忽然想到了,上辈子遇到的,心智未开化的,麻木而愚昧的乡民。
陶清风又想到了,在《归宁皇后》拍摄时,烈日头下扛着机器的钟玉皎。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觉得她那句“我就是不要脸,想再来一次”的话,说得真好。虽然他上一辈子,限于身份,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一旦发掘了能说出来的动机,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是他第一次挣脱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所以必须克己复礼,驯顺服从的皮囊——
“因为,我,就是想再来一遍。”陶清风在门边站得笔直,对总导演说。
同时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震耳发聩地告诉他:其实这,就是圣贤口中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啊。
那是圣王的心学:知道该如何做,并且去做了,便是“知行合一”。知道了什么是对的,就坚持这份心,便是“致良知”。
身为儒门弟子,他很清楚什么是本,什么是表。但是上一辈子,学统道论服从于封建统治,陶清风其实很少有机会能“知善知恶是致知”,酣畅地传达本心的寄望。
纵然身死,学绝未断,道统未消。重活一次,他的心,不会沦亡了。
总导演看着陶清风那副淡然却坚定的样子,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遇到了那种“拧巴”的演员?这位手撕鬼子专业户导演,最怕和那种演员合作,出了名的折腾。想不到陶清风也是这种折腾的德性。
总导演试图抢救一下,委婉道:“清风啊……所有工作人员,都会挺为难的……你这样,不太好吧?大家,本来都挺喜欢你的……”
陶清风站在原地,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
“我演戏,不是为了剧组喜欢。这戏,是观众要看。”
导演心想:又遇到了个理想化的新人,傻乎乎的,这种剧哪有几个人会认真看?能顺利打包卖出去,已经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了。什么冲播放量或者吸引观众,那是视频网站需要操心的营销。
但他也没有反驳陶清风的要求——这个导演拍手撕鬼子那么多剧,深谙万事和稀泥的做事原则:别人要偷懒,他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要努力,那也随便呗。
“清风啊。我知道,你追求,比较高。这也是好事。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有名导演,实在能力有限,拍摄任务也是很紧张的。要不这样吧,接下来拍的时候,你不满意就自己NG,你嫌戏份不对就自己改,你嫌台词不好就自己和编剧商量,我绝对不干涉了。”
导演眼珠一转,又说:“但是,在日程内,绝对不要超过每一条通告的时间,绝不要连累大家加班。之前三天的戏,你想改,也可以,但不能占用进度时间,你自己和其他演员、摄影、灯光、道具、服化商量,看他们愿不愿意晚上陪你加班改咯。”
这个总导演,也是老奸巨猾的。陶清风一个名气不大的年轻演员,怎么可能指使得动那么多部门的人,人家凭什么听他的,凭什么陪他加班改戏?他心想:陶清风很容易就碰一鼻子灰,然后乖乖放弃。至于自己那边,还能乐得轻松,陶清风自己演了负责,总导演甚至可以在片场补瞌睡了。
陶清风愣了愣,没想到导演居然以这种方式,同意了他的请求。虽然这听上去实在不负责任——毋宁说是一种责任的下放。但好歹,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陶清风见好就收,道:“谢谢导演,打扰您了。”便走了出去。
既然导演的话摆在那里,陶清风罕见地露出一点愉快的微笑,虽然他没怎么实施过,但并不妨碍,他上一辈子待在官场里,见过这种字面意义上的“授权方式”。他也听闻过,那些有本事的能臣,是如何去做的。他虽然和他们差得很远,陶清风心想,照葫芦画瓢总还是会的。
对不起了,陶清风一边往编剧房间走去,心中想,这一次,就让他稍微任性一下,做点俗称“鸡毛当令箭”的小文章吧。
编剧四人,分住在三个房间。有过经验的那两个编剧,一人住一个房间,剩下两个刚毕业的新编剧,合住一个房间。
他们的剧本是分工写的。陶清风很容易看得出来,剧本很多地方的台词风格,甚至对人物的理解,都不统一。所以虽然剧本上并没有标注“这一段是谁写的”,但是陶清风明显看得出来:其中有个编剧,对原作了解比较多,把木飞客的很多原台词,巧妙地嵌进去了。但是其他的编剧,就是在尬写了。
有一个编剧,估计是专门尬写男女主角的感情戏的。写得那叫一个狗血淋漓,看得陶清风扶额头疼。
陶清风去敲那个有经验的编剧的房门,她开门时还惊讶了一下,估计也是和导演一样,奇怪自己其实既没有潜规则也没有被潜规则的价值,就是一流水线古偶编剧,陶清风下班之后来找她做什么?
陶清风便说:“我想请教编剧们一下,关于剧情的问题,不知能不能请你,让几位编剧都过来一下。”
古偶编剧一号很快镇定下来,点头道:“他们就在隔壁,我去敲门问问。”
走到里面传来“哈哈哈”播放视频声音的房间门口,敲了之后,那两个刚毕业的新编剧穿着睡衣开门,看到陶清风立刻又魂飞魄散地“砰”把门关上,结结巴巴:“不好意思,我们,先换个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