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海城,公墓一般修建在山上,而盘山公路向来弯弯绕绕,刹车与方向盘失灵的后果,十有八九是撞出护栏整车坠崖。
上一次,读档重来之前,郗长林是怎么死的?
就是死于这种状况。
世界上不会有诸多因素全部相撞的巧合,而宫酌的车向来精心保养、性能良好,不太存在零件损坏却为及时修理的情况,这极有可能是人为。
“宫酌在哪个医院?”贺迟问电话那头的人。
“xx医院,现在在抢救中,手术完成时间无法估计。”
“知道了。”说完,贺迟伸手挂断电话,偏头看向郗长林,问:“先吃点东西,等宫酌从手术室出来再过去?”
“不太吃得下。”青年垂下眼眸,背靠回椅背,按下车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声线有些冷,“我想去看看车祸现场。”
贺迟“嗯”了声,将车靠到应急车道停下,重新规划导航路线。
“你不问我为什么想去那里吗?”郗长林注视着贺迟的动作,轻轻启唇,声音极低,不过眸光轻转之后,语调扬高,含了点笑意,“还是说,你知道我要过去的原因?”
贺迟指间在手机屏幕上没有目的地触碰两下,以一种极迂回又极聪明的方式回答郗长林:“你知道了我的答案会怎么做?”
“我在你车上,你又落了锁,我还能怎么样?”郗长林似是极为无奈地摊手,不过眼底笑意未减,漆黑眼眸清亮透彻,光芒流转如星。
男人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在导航规划出的路线中挑了一条,启动车辆。
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庵山公墓不近,车开到一半时,某个说自己没胃口的人忽然感觉饿了,便用微信点了街道对面一家肯德基的小食拼盘外带,掐着时间进去取。
《春风一剑》播出后,郗长林的人气往上蹿了一截,虽不至于大街小巷人人都能喊出他名字的程度,但被认出的几率不小。
不过这个混账读档重来后就完全丢了偶像包袱,除了先前几次刻意装模作样戴口罩和墨镜出门,如今仗着贺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天性,干脆放飞了,直接推门进了KFC。
这人本就是气质出众的人,又穿着一看就很贵的高定成衣,从门口一路到点餐台前,惹得众人恨不得将目光黏在他身上。
坐在卡座中的几个女生小声嘀咕他剧中饰演的角色名,拿着手机不断咔嚓,郗长林拎着外带包转身,甚至朝她们笑了笑,招了一下手。
贺迟撑伞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见他的举动,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等他出来后,轻声问:“你在刻意搞事?”
“哪有,我是在享受人气。”郗长林唇边噙着一抹笑,漫不经心回答,“作为一个扑街好几年的三十八线,走在路上竟然被人认出,我可是超感动的。”
“这个时间点你应该在剧组,如果她们传微博说在KFC偶遇你……”
郗长林抬手在贺迟面前打了个响指,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喊了声“贺董”。
“嗯?”贺迟挑眉。
“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郗长林点点头,抢先半拍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贺迟的车内干净又整洁,一切布置都是简约冷色调——除了那条不合时宜的咸鱼;车载香氛用的亦是木质香,清淡冷冽,后调悠长,让人如置身山林之间。
但郗长林将那袋小食拼盘哗啦一声往车前一放,冷淡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属于街头巷尾的热闹气息弥散开来,喧闹又平和。
贺迟接过青年正在往下拉的安全带插扣,咔哒一声,帮他按进凹槽中。
于是郗长林慢条斯理地吃炸鸡喝可乐,贺迟专心开车。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抵达庵山山脚附近。
大雨滂沱,如盆中水倒扣,砸在地面溅起半米高的水花;路边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树被狂风掀翻在地,雨水一刻不停地冲刷那裸露在外的树根上的泥土,路面的积水污浊一片。
郗长林扫过道旁两侧景物,抬眼往山上看去。
庵山不高,但铅云低垂,沉沉压在了半山腰上;盘山公路如带蜿蜒,迷蒙在风雨之中,看不清楚,也望不见尽头。
青年眉头渐渐蹙起,他将戴着的塑料手套慢慢摘下,对贺迟说:“路况可能不是很好,不如我自己上去?”
“你是指要自己走上去,还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路边、自己开车上去?”贺迟眼皮轻轻撩了一下,向郗长林投去一瞥。
“我怕你跟着我一起出事。”郗长林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脸上表情淡淡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望向贺迟。
隔了一会儿,贺迟才开口,语气听上去很艰难:“如果你一个人上山,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第一时间离开,撇清你和我的关系,免得受到无关波及。”郗长林这话说得冷漠,“因为我如果出事,基本上不会是意外。”
“哦?无关?”贺迟抓住郗长林话中的关键字,缓缓眯起眼睛,唇边露出一抹堪称危险的笑容。
不过这抹笑容稍纵即逝,贺迟极快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停在路旁,接着朝郗长林伸出双手,“好吧,你说无关就无关。既然你想独自上去,那在我下车离开之前,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郗长林心说怎么一下子就切换到临终告别片场,但贺迟不等他回答,就倾过身来将他搂住。
青年不是第一次知道贺迟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这人偏爱冷冽的木质香调,清冽间夹杂着些许苦意,就像静谧月光之下的山林,伫立原地、亘古长远。
被这样的气息包围,他的内心竟然难以生出抗拒,更甚至……觉得这味道还挺讨喜的。
郗长林眨了眨眼,纠结了片刻该说什么,却感觉腰上的手收紧,同时贺迟的唇在他脖颈间碰了一下。
“喂——”郗长林扬起下巴。
贺迟含着笑,在这时知情知趣地将他放开,紧接着坐回去,一踩油门,将车往山上开去。
青年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后槽牙磨了磨,他半眯起眼,沉声道,“你耍我?”
贺迟湛蓝的眸眼弯起,笑得灿烂:“我什么时候耍你了,我同意你一个人去看车祸现场了么?而且我和你在一起,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会比较低,因为在这里,没几个人敢动我。”
第33章
宫酌是在下山的途中出事, 郗长林他们沿着山路往上,不出十五分钟, 就来到车祸发生地点。
两辆车都已经被拖走了, 但现场仍围着黄线,旁边站着交警值守。山崖边上的护栏被撞飞一大块,旁边的半截斜支出去悬空, 在激烈的风雨中摇摇欲坠。
从路面的轨迹来看,的确如先前通知贺迟这一消息的人所言, 那辆别克车扯住发现情况不对,紧急超车打转方向, 帮宫酌在山崖边抵了一下,让车大半挂在了护栏上,没有坠出去。
郗长林让贺迟靠边停车, 独自一人撑伞下去。贺大佬提前打过了招呼,青年径自越过黄线, 踩进那片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区域。
但雨势太大, 许多痕迹都被冲刷了干净, 路面上只有别克车刹车制造出的白痕, 别的用肉眼无法看出。
青年微微叹息,对交警道了声谢, 坐回车内。
“这个路段恰好在监控范围内, 要调录像看么?”贺迟问。
郗长林低头系安全带,“我其实是想碰碰运气,如果宫酌事发时开的那辆车还在这里, 就进去检查一下。”
“你很清楚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很小。”贺迟说着,重新启动车辆,“接下来去公墓?”
“去。”
事故路段在后视镜中远去,郗长林撩起眼皮,盯着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看了一会儿,轻声发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公墓?”
“不知道,一会儿等他从手术室出来了,你可以问问他。”贺迟说。
修长的手指在车窗上叩了几下,但闷闷的响声比不过撞上来的雨珠,指尖也被弄得湿润,郗长林不由“啧”了一声。
他抽出一张纸擦干手,又拨开装着剩下半盒小食拼盘的塑料袋,取出新的手套戴好。
捏起薯条蘸酱的同时,青年又问贺迟:“宫酌总不会散心散到公墓来。这里肯定埋着和他有关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贺迟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你万事小心谨慎,从不会对某人倾盖如故,和宫酌认识不过短短十来日,为什么对他如此上心?
郗长林装作听不出隐含在话语深处的意味,在小食拼盘里翻了翻,拎出一块脆皮鸡翅。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青年语带笑意,说得轻描淡写:“因为我和他是朋友。”
“行吧。”贺迟眼神渗透出些许无奈,“那里面葬着宫家一个保姆的儿子,叫谢盏。他和宫酌还有宫倾一起长大,感情很深厚。”
“谢盏……”郗长林低声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垂着的眼眸忽然掀起,“就是因为他的死,宫酌才发疯似的跑去欧洲游荡?”
“哦?宫酌连这种事都跟你说了?”贺迟的语调瞬间扬高。
“那么作为当时宫酌的知心交谈对象,你知道的关于谢盏的信息,应该很多了?”郗长林不回答这种明知故问,若有所思地说完,双手捏着鸡翅迅速往两旁撕开,再剔走骨头。
他接着抬眸扫了眼路况,见还算良好,便唰的一下抬手,把鸡翅塞进贺迟嘴里。
“贺迟,你不打算告诉我吗?”青年漆黑眼眸里微光闪烁,笑得乖巧无比。
贺迟被他惹得又好气又好笑,将已经冷掉的鸡肉吞咽下去后,放慢车速,缓缓开口:“谢盏和宫倾同岁,死的时候才十九。那个时候,谢盏的死绝大部分是宫倾的原因。”
那段往事如同画卷一般铺开到郗长林眼前。
说来也是俗套,保姆的儿子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和他青梅竹马的宫家二少爷——宫倾。
两个人身份上的差距,让谢盏的爱卑微到了泥土中,只要是宫倾开口,他什么都愿意做,宫倾显然知道谢盏的心意,却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拒绝。
后来宫倾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就是前不久刚订婚的未婚妻——他毫不隐瞒地将这段心意告诉谢盏,并让谢盏出谋划策,帮忙追求。
那个女孩要山顶的一朵花,而谢盏的死,正是因为那朵花。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山顶悬崖,小心翼翼地把花摘下,却没能让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到地面。而发现谢盏尸体的人,不是宫倾,也不是那个要花的人。
是宫酌。
“谢盏失足跌落的山崖下,是不是有一片大马士革玫瑰丛中?”
在贺迟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的过程中,郗长林第一次插话。
贺迟“嗯”了一声,继续道:
“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在那之前,谢盏被查出患了癌症。当时的医疗手段没办法治愈,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而谢盏的家庭没办法负担昂贵的费用,砸钱来给他续命,所以那个时候,谢盏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
“失足坠崖的前一个晚上,宫酌听见宫倾和他正在追求的女孩聊天,那女孩说‘反正谢盏也要死了,不如加以利用,让他死得有价值一些,我想要后山顶上那朵野百合,你让他给我摘来,如果他摘到了,我就答应和你在一起’,宫倾说‘好’。”
“而听见了这段对话的宫酌,却没能阻止谢盏答应宫倾,去办那件所谓的有价值的事。所以谢盏死后,宫酌才会发了疯似的跑出国寻求逃避。”
故事的开篇就似一杯陈年旧酒,品到后来苦涩逐渐溢出,郗长林想起宫酌曾经说过的话,眼前不禁浮现出少年死在大片鲜艳盛开的大马士革玫瑰丛中的场景,被花刺划破皮肤,被花雨掩埋住面孔。
“他死了好多年啦,喜欢过他的憎恨过他的,都渐渐把他忘了,可能如今只有我还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那个月冷风寒的夜晚,宫酌喝着一杯自己酿的樱桃酒,眼神渺远。
不过细思着贺迟的话,郗长林忍不住蹙起眉头。
谢盏患的是什么癌症,症状是什么,用以维持生命的仪器又是什么?是突如其来的发病,还是确诊之前就出现了征兆?
他捏着薯条的手顿住,嘴张了张,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刻着“庵山公墓”这四个字的石碑在车窗外一闪而逝,贺迟将车停到公墓大门前坪,咔哒的解锁声响起后,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更多的宫酌没告诉我,如果你想了解得更详细,我派人去查。”
“不用。”郗长林敛下眼睫,将薯条丢回小食拼盘的盒子里,再脱下手套塞进去,给塑料袋打了个结,打算拿出去丢掉,“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不用跟我说谢谢。”
贺迟给郗长林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再取出一把折叠伞,先一步打开车门,撑开伞,绕去另一侧接郗长林。
庵山公墓是一座寻常又普通的公墓,门口支着几个小摊,卖香烛纸钱和黄白菊花,对面是公厕,再斜对面,就是专门燃放鞭炮的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