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市街到酒店一共二十分钟步行时间,回去的步伐不再如来时那般悠闲,郗长林脸上仍是带着笑,在电梯间等候的时候遇上了同样吃完夜宵回来的化妆师小姐和造型师小姐,还说了几句玩笑话。
与此同时,贾国平来到两条街之外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中。他从冰柜中取走最后一份咖喱蛋包饭,付了钱,交给店员加热。
便利店只有两名夜班店员和贾国平,后者坐在临街的休息桌旁等候,三分钟后,微波炉传来“叮”的一声,他起身去取,走到收银台前时,第二位客人推门进来。
“欢饮光临——”便利店电子门铃感应器自动响起。
贾国平抬眼看向那人,脸上表情沉下去。
冰柜里饭团、简餐都已售空,第二位客人在店里转悠一圈,最后回到收银机旁的食物橱窗前,点了几串关东煮与一盒霸王鸡条,还有一瓶养乐多。
便利店中的休息桌只有两个座位,他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贾国平身旁。
收银台后的店员继续看起手机视频,第二位客人摘下被关东煮冒上来的热气弄花的金边眼镜,轻轻用领带擦拭上面的水雾,边低声说:“之前给了你定金,你收下但没完成任务,怎么,剩下尾款不想要了?”
贾国平正用勺子戳蛋皮的手一歪,碗里的咖喱汁溅出几滴到身上,为了掩饰自己不安的心绪,他赶紧抽出纸巾,将咖喱擦去,却没想到抹开之后,整个前襟都花了。
“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要想你家孩子有个好条件,甩开同龄人,今后成龙成风,钱是不可或缺的。”金边眼镜幽幽地说,“这个道理,贾先生难道不懂吗?”
“我当然懂。”贾国平丢掉纸巾,压低声音吼道,“但我不会帮你们做事了,之前的钱,我也还给你们!”
说完,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卡,推到金边眼镜手边。
“密码六个六。”
“哟,还想跑单呐?”金边眼镜故作惊讶,“你知道我通常会怎么对待跑单的买家吗?”
他完全没有留给贾国平回答的余地,自顾自将话说下去,“天天打电话骚扰、恐吓、威胁这种手段算是次等的,我一般不屑去做。我比较喜欢采用温和的方法,比如绑架你的孩子,把他关在荒无人烟的山里,再在茅屋外丢几头饿了半个月的狼。
当然啦,茅屋是猎人曾经住过的茅屋,里面棍棒刀枪都备得齐全,就是没有干粮和水而已。”
贾国平被吓得咬着牙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虽然面前的人长着一张斯文脸,但这等事做起来毫不眨眼。
他家孩子过了这个暑假才进小学,把这样一个小孩丢进围着狼的茅屋里,不,就算是个成年人,也无异于是送死。
这位经纪人的手开始颤抖,腿也是,整个桌面都被带得开始晃动。
金边眼镜把那张卡推回去,慢条斯理地吃下一根鸡条,才再度开口:“怎么样?还是继续替我们做事吧,事成之后,我们不仅会结尾款,还会让你进BR,带有前途的新人,这样一来,你家小孩的成长环境才有保障。”
“另外,这鸡条不错,我看你的咖喱里面都没有肉,把它拌进去一起吃吧。没有肉的咖喱,怎么能算咖喱呢?”金边眼镜说完,把手边的霸王鸡条放到贾国平面前,起身离开。
第53章
“这个戴金边眼镜的人, 你认识吗?”贺迟和郗长林并肩坐在沙发上,通过道具, 郗长林面前的虚拟光幕对贺迟可见, 看完了整段视频,他问。
郗长林盘着腿,嘶啦一声拆开饼干包装, 才对贺迟说:“我应该见过他,但对他印象不深, 想不起来是谁。”
贺迟立刻让Emi进行人像识别。
几分钟后,Emi将光幕折转到两人面前, 同时道:“他的名字是付泽瑞,从中学时代起,就跟在关家二少关植身后混, 对关植忠心耿耿,许多关植不方便亲自解决的事, 都由他出面, 现在是关植的助理, 在BR权力很大, 提拔了众多亲信。”
光幕上密密麻麻写满付泽瑞的人生经历,从二十几年前在哪个医院由哪位医生接生, 到今天上午他开车出宁海城主城、在收费站缴了多少费, 人际关系、大小事件无一不条分缕析。
青年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即慢条斯理“哦”了一声,把柠檬味儿的饼干条掰成两截, 等吃下其中一截,说:“原来是他,关植的跟屁虫,我记起来了。”
“他不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原因对你动手,和从前一样,肯定是在帮关植办事。”贺迟不动声色地把郗长林面前的零食盘挪远、到他抬手够不着的位置,边说,“不过关植是否和别人有勾结,这一点尚不明确。”
郗长林鼻翼翕动,对贺迟的小动作心知肚明、却不戳破。
他抓起沙发上的电容笔,微微眯眼,对光幕上的某几条进行勾画,“迟迟,你看,从今年四月开始,付泽瑞才在关植的授意下,与关沥进行接触。次数不多,但每次都很隐秘。”
贺迟轻声一“嗯”,又问:“你印象中,关家这两兄弟关系如何?”
“还行吧。”郗长林吃掉另一截饼干,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不太对,改口道:“应该……也就那样?”
贺迟:“也就哪样?”
“关家家主这个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坐,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他们俩就明白自己和对方是竞争关系。”郗长林说,“这两个人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分歧。”
“比如?”
郗长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喜欢追问?”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贺迟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也不是。”郗长林放低了声音,“其实我和他们的接触不多,不太了解他们之间具体的暗潮涌动。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两个人的分歧点之一,就是对我的处置。”
贺迟眼皮猛地一掀:“什么处置?”
“没什么大不了的处置。”郗长林敛着眸光,手指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饼干包装袋,语气漫不经心,“现在看起来,就跟回家后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这种无关痛痒的矛盾一样。”
两片光幕悬在半空中,散发着幽幽荧光,贺迟抬手将它们关掉,再扬起下巴,示意Emi离开。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你不用这么严肃。”郗长林抬起头来,凝视着贺迟的眼眸,轻声说。
贺迟伸手揉上郗长林脑袋,这人头发乌黑柔软,被灯光映照出似水的清亮,异常乖巧可爱。他不再纠结于前一个话题,而是说:“他们曾对你做过的那些事,过不了多久就能还回去了。”
“对啊。”郗长林装出认真神色,眼微瞪着点头,“所以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让我保持一下发型!”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注意发型。”贺迟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几下,才放开郗长林毛茸茸的脑壳。
郗长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丢掉手里的饼干包装袋,脚蹬进拖鞋,起身往自己那间卧室走。
“贾国平你打算怎么处置?”贺迟跟着他起身,把桌上那杯被郗长林刻意忽视的热牛奶端起来,追到他身后问。
郗长林偏转脑袋,眼皮轻飘飘地撩起,“你会因为一个人有苦衷,就不让他承担自己造下的孽了吗?”
“是这个道理,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贺迟点头,接着抬起手,道,“不过你现在是不是该接下这杯牛奶?”
“哦。”郗长林慢吞吞伸出右手,可就在指尖触碰到玻璃杯、手指即将握住那刻,这只手倏地滑了一下,就如同接力赛中队员交接棒失误一般!
这混账当然是故意的,他以为自己就要得逞了,谁知贺迟像是提前预知到了这一幕似的,非但没放手,反而眼疾手快地用空闲的那只抓住郗长林的右手、猛地一上抬,再稳稳当当地把牛奶放进他的掌心中。
“还想玩虚晃一招?”贺迟的声音有些凉。
“还不准人手滑了?”郗长林反驳地理直气壮,当着贺迟的面,豪迈饮酒似的喝下一大口牛奶,再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啪的一声拍上房门。
贺迟看着郗长林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后,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下次拍门能不能拍轻点?
翌日上午。
虽然没有郗长林的戏,但他还是来到片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用Kindle看昨天没看完的那本小说。
贾国平捧着灰胖子水杯和一盒点心站在他身旁,视线一直在摄像机后的那两人身上,不曾移开过——那边正在拍摄的是,吕啸归和牧奚北初次交锋的戏。
拍摄过程中情节与情节的先后顺序,不比荧幕上所放映的那般具有连贯性。电影拍摄是一个零碎又繁琐的过程,情节被打乱,根据演员档期、剧组场地租借期等等因素进行重组安排,极有可能发生上一场两位演员还在笑着把酒言欢、下一场便是生死相杀的情况,因此导演选择演员,除了要求演技过关外,还需要演员入戏与出戏速度够快,否则进度延误起来很是要命。
视帝陈思明,和才在东京电影节上拿了最佳男配角奖的楼阳,都属于能将情绪把控与转换做得恰到好处的那种人,虽然比不上淫浸戏场多年的老戏骨,但观摩他们演戏算得上是比较有乐趣。
于是没过多久,郗长林抬起头来,将目光放到场中焦点上。
故事里,亡国皇子与大国师的初战,是在仙楼之外,名为响水街的烟花巷中。
时值天光乍破,笙歌一夜的长街露出疲惫姿态,街道冷清,行人几无,只有几片落叶被风拖着,从青石板地面扫过。
剑光在倏然间迸发。
陈思明一改之前少年顽劣的模样,目光如手上三尺青峰般冷冽,脚步一错、身一旋,剑花一挽,向从街道另一头的人袭去。
那人身着深沉严肃的黑衣,襟前袖口朵朵梅花盛开,为他平添一份生气。他面上表情与平时无二,甚至步伐也不因浩然而至、片刻不歇的剑气而停止,一路来到对面人身前,垂在袖中的手才有了动作。
他只出了一掌。这一掌如素手拈花轻缓柔和,但掌风凌厉,逼得陈思明接连后退十步远。
“就凭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楼阳敛下眼眸,声如凛冽冰原上吹来的风,霜寒刺骨。
“呵,可我总会杀了你的……”陈思明一抹唇角溢出的血,另一只手握紧剑,颤声道。
楼阳不为所动:“那就来杀吧。”
隔了半晌,陈思明嚯然将剑平举身前,咬牙道:“亡魂终有一日会爬出地狱,到那时,我会扬起旌旗,率众人前来,替柳先生报仇,替易姑娘报仇,替被你践踏的南国河山、万千子民报仇!”
终于,这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男人眼皮轻轻抬起,他望着对面的人数息,道:“那就来吧,我等着。”
言罢,他轻拂衣袖,提步前行,与陈思明擦肩而过。
坐在monitor显示器后的秦导喊了“卡”。
郗长林弯起眼睛,用手指甩动从道具组那顺来的一根系着鱼骨吊坠的红绳,笑着说:“贾哥,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人被杀,就会死’。”
“什么玩意儿?”贾国平一愣,“这不是废话吗?”
“是出自《Fate stay night》里卫宫士郎的台词,逻辑很严密,对不对?所以当刀子捅进易清波胸口时,易清波死了;然后刀子刺入牧奚北胸膛,牧奚北也下了黄泉。”郗长林笑眯眯地偏过头去,自下而上仰望身旁的经纪人,“就是不知道‘杀死’我们的‘凶器’,道具组有没有做好。”
贾国平眼神闪了闪,握在灰胖子水杯上的手一收,唇嗫嚅几次,才说:“就一把收缩塑料匕首而已,不用太担心,这一幕戏两天后才开始拍,工期够的。”
郗长林露出放心的表情,“那就好。”
“没事少看一些这种中二日剧。”贾国平没忍住道。
“这不是日剧,这是日漫。”郗长林一脸严肃地纠正,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水杯取来,拧开杯盖,抿了一口里面的乌龙茶。
“那也要少看,免得受影响太深。”贾国平说,“你应该把时间花在经典影片上,譬如《沉默的羔羊》《肖申克的救赎》这些,看的时候别光注意剧情,还要学习前辈们的技巧和处理情绪的方法。”
郗长林回答得敷衍。
片场中央,两位演员稍作休息,道具、群演就位后,开始新一条的拍摄,郗长林把目光挪过去。
贾国平在裤管上擦了一把手心渗出的汗,余光瞥见贺迟走入片场,立马低声告诉郗长林。
后者点点头,过了几秒,他似乎想了什么,又抬起头来,说:“贾哥,我明天要去一趟关家,你休一天的假吧。”
贺迟正好走到郗长林面前,将这人的视线完完全全遮挡住。
贾国平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这位非要跟着过来给我当助理的先生,劳烦让一让。”郗长林没好气地说。
“现在是八点五十。”贺迟忽然切换到了报时功能。
“八点五十怎么了?”郗长林挑眉,“是觉得太早,想回去睡回笼觉?”
贺迟无声一叹,“我和剧组沟通了一下,你的定妆照十分钟发布。”
郗长林这才想起这件事。
昨晚贺迟给的那杯牛奶中加了足够量的安眠药,使得他少见地一沾枕头就坠入了黑甜梦乡,以至于今天早上醒的时候,郗长林甚至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睡眠质量太好了,仿佛睡了一个世纪般,那些围绕在他周身、时不时出来戳一下的瞌睡虫子全都没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再无影无踪。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昨天的事情好像成了久远以前发生的事,出门前贺迟没跟他替今天会发布他的定妆照,他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傻乎乎的,以后可怎么办啊。”贺迟担忧地薅了一把郗长林头顶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