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貌似中原人氏,却不做汉人打扮。一袭窄袖锦袍,腰系革带,足蹬胡靴,满头青丝编成独辫,拢入纱冠之中。而他的耳畔、胸前,全都缀满了银饰,步步清音。
青年已在乱葬岗里徘徊了半个时辰,中原的迷魂阵法令他有些懊恼。所幸又绕过一座墓亭,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百十来步开外,兀立着一座游龙舞鹤的白玉牌坊。而在牌坊后方,却是一片深浓大雾,仿佛遮掩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目的地就快到了。青年翻身下马,穿过牌坊的瞬间,一股强劲山风裹挟浓雾迎面扑来!
他迅速护住脸部,同时一手拦住了身后的马匹。
风止岚尽,他睁开眼睛,看见脚前不出三步便是万丈深崖。刚才若是信马由缰,恐怕此刻已经连人带马葬身崖底。
诧异过后,青年极目眺望——茫茫云海已在他脚下,透过流云之间的罅隙,可以望见来时的山路,如同一道蜿蜒细线,连接着山脚处盆景般的村落。
他再扭头朝牌坊左边看:一条白玉石阶徐徐抬升;两侧雕栏之外,苍松翠柏、怪岩崚嶒。更远处云雾缥缈,还隐约传来仙鹤振翅之声。
荒村野冢不过只是假象,这才是云苍峰的真容——仙山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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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牵着白马拾级而上。走了许久,玉阶终于被一道云墙截断。墙中央开着一道月洞门,门内是个院落,有人声喧哗。
青年牵马进门,还来不及四处观察,就有一道稚气声音迎了上来:“敢问尊驾可有拜帖?”
来者尚是一名童子,乌黑双髻、月白法袍,却不苟言笑,神态倒像个小老头。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封看似洁白无字的纸笺,又脱下手套、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笺上。
少顷,纸上竟浮现出几行清晰的字迹:「南诏国,五仙教护法,练朱弦」
迎客童子正要来拿拜帖,冷不丁瞧见了“五仙教”三字,顿时又把手缩了回去。
知道他是怕血里有毒,五仙教护法练朱弦淡然反问:“小先生可核对完毕?”
童子点头:“无误。”
只见练朱弦轻轻一拈,那请帖就化为一朵青绿火焰,在他指尖飞灰湮灭了。
跟着童子出了小院继续往上,便是云苍峰的核心地界。但在此之前,练朱弦先要安顿好自己的坐骑。
小院西边有座小楼,也由几位道童值守,门里不时传出奇怪吼声。
见了练朱弦的坐骑,那值守道童愣了愣,礼貌发问:“请问尊驾,这是什么灵兽?需要如何照顾?”
练朱弦道:“是白马。”
道童瞪眼:“普通马?”
练朱弦点头,这时小楼里又是一阵怪吼,他手中缰绳竟开始瑟瑟发抖。
他轻拍马头,附耳上去:“小白,出息点,别在云苍面前丢了我教的脸面。”
白马无辜地眨眨眼睛,就这样被道童牵走照料,练朱弦则跟随引路童子继续前行。
又上了四五十级台阶,头顶高处突然喧闹起来。
只见前方依着山势起了一座山门殿。殿前空地上,有少数人正排着队伍准备过堂,应该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会的各派修仙弟子。
引路童子示意练朱弦站到队末,又说待会儿过了堂到另一边,会有其他师兄负责接引,说完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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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仙教距离云苍路途遥远,尽管练朱弦日夜兼程,却也只能踩着时限抵达。此刻排在他前面的人已寥寥无几,似乎并不需要久候。
引路童子刚走,他就听见山门殿内传出高唱:“江南花间堂,东海夜明珠一匣,鲛脂蜡一盒——”
很快就轮到他过堂,只见不大的山门殿内阴沉昏暗,正中央立着三位面无表情的云苍弟子,头顶垂着硕大的璎珞明灯,把活人照得如同泥塑一般。
练朱弦走上前去,从乾坤囊中取出一个乌木方盒,双手呈上。
三人之中,左边的那名弟子将盒子接过,唱出盒上贴着的铭条:“南诏五仙教,千年雪灵芝三枚——”
当“五仙教”三字唱出的时候,练朱弦明显能感觉到周遭的阴暗里投过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他只装作全看不见,送完礼物后径直穿过廊道,去找新的引路人。
室外阳光明媚,让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有些不适。偏偏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人影,拦在练朱弦面前。
这是一名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可头发蓬乱、面孔污脏,若不是那身不甚齐整的月白法袍,几乎看不出竟是一名云苍弟子。
他竟冲着练朱弦高声怒喝:“五毒教的畜生,快滚回去!这里是云苍仙山,你们南诏狗不配来这里!不配——!”
练朱弦神色一凛,不去搭理。
此时此刻,远近还有几名云苍弟子,一个个都隔岸观火、满脸轻松。
只见那疯癫的云苍弟子又叫骂了两句,仿佛不解恨,竟又扑上来打人。
练朱弦从容闪过,一边冷眼看向作壁上观的其他人:“这就是天下第一派的待客之道?”
恐怕也不敢看着事情闹大,终于有几个弟子过来拆劝,硬生生地将那个发疯的同门架开、拖走。
直到这时练朱弦才发现那疯子右臂的袖管居然空空荡荡,原来是个残废。
疯子被拖远了,又有一位服饰高等的云苍弟子从山上闻讯赶来,朝练朱弦拱手致歉。
“方才那位师叔‘当年’受过刺激。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护法海涵。”
练朱弦虽然没有亲历过“当年”之事,却也大致知道那时无论五仙教还是云苍山,全都折损了不少性命。刚才那疯子的手臂极有可能便是那时失去的;现如今五仙教受制于云苍的窘境,也正是那时的后遗症。
可那都已经是陈年旧账。眼下云苍送来请帖、掌门师兄又遣他赴宴,双方自然都不是为了互揭伤疤、再打一架。
念及至此,练朱弦便也不再深究,跟着这位高级弟子继续往山上走去。
出了山门后院,又是好长一段玉阶山道。两侧石墙上精雕细琢的依旧是云海涛涛、游龙舞鹤。上到玉阶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只见茂林修竹之间,宫观庄严,依着山势重重叠叠,犹如神仙宫阙。
练朱弦跟随引路弟子在璇霄丹台之间穿行,最终抵达一座巍峨宫殿前。
玉清真王成圣祭典将于今夜进行。在此之前,各路宾朋便在此处饮宴。
练朱弦跟随引路弟子入内,方知殿内比外观更加壮观百倍:只见朱漆大柱之上,金龙盘桓。柱顶天花施以泥金彩饰,又绘有白鹤九九八十一羽,成群飞向北方。
再看梁下,倒垂着七七四十九盏璎珞华灯,与地上的枝形灯树交相辉映。
灯火辉煌间,练朱弦看见殿内整齐排布着百步长的八列酒席,俱是宾朋满座。
他再顺着席位朝北望:上首最高处是一座用金漆阑干围起的高台。左右各有巨大灯轮,璨若火树银花。两架灯轮间立着一座金碧大屏风,屏中白鹤起舞,与隐匿在云中的神龙遥相呼应。
而屏风正前方便是云苍主位,此刻尚且空无一人。
练朱弦并没有在殿内深入,因为引路弟子很快就将他带到了席位上——竟是离门最近的一桌。
这显然不应当。
现今修真界以云苍为龙首。云苍之下又有五大世家,各自统领大小仙门百余座。除去这些名门正派之外,尚有一些山精水怪依附于正道门下,地位自然低人一等。方才练朱弦粗略一观,越是靠近门口的宾客,越不似人形,妖气也愈发浓重。
可现如今,云苍为五仙教护法安排的席位,竟比这些山精水怪更加卑微,显然有奚落之意。
该如何应对?
练朱弦秉性孤高,待人接物素来不够圆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有了拂袖而去的念头。
然而他毕竟肩负教中使命,冲动过后权衡利弊,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席位上。
他刚一落座,周围便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普通妖怪并没那么多人类的礼数,说话也直来直去。于是练朱弦便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绝大多数是在猜测他的身份,甚至还有妖怪因他生得貌美,就判断他是狐妖化形。那些媚狐的名声素来淫~浪,居于末座自然不足为奇。
等到它们自以为商量妥当了,坐在练朱弦左边的妖怪就用毛茸茸的爪子举着茶盏凑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四周小范围地安静了,妖怪们全都竖尖了耳朵。
练朱弦也不卑不亢,举杯报出来历。
说来倒也好笑,一听到“五仙教”这三个字,不止是过来敬茶的,就连周围那些小妖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仿佛见着了天敌。
也难怪,五仙教虽然只在南诏一带活动,可“盛名”却早已远播到了中原。无非是传言仙教中人蓄养毒物、种植毒草、淬炼毒~药,乃至于浑身上下都带着毒素,碰都碰不得。
当然也有更加离谱的谣言,说五仙教徒昼伏夜出、茹毛饮血,尤其喜欢生吞修为低等的妖怪。而且五仙教的神鸟是孔雀,据说教徒也像孔雀那样,吞噬的毒物越多,外表就越是美艳华丽。
现如今眼面前突然来了这么个美得吓人的五仙教护法,还偏偏坐在末座,犹如厉鬼堵门,如何能不让这些小妖们胆寒?
练朱弦知晓它们成见已深,也不屑辩解。
恰巧此时北边传来钟磬两声,整座大殿便迅速安静下来。
练朱弦随着其他人一齐朝北看,这才望见已有数人登上了金漆高台。
为首之人是一名外表三十岁上下、容貌儒雅英俊的男子。他头戴白鹤金鳞冠,身着月白锦袍、织金鹤氅,腰间环佩玎珰,端的是华贵异常。
云苍掌门云华仙尊飞升在即,已闭关数年。眼下负责执掌仙门者,正是被尊称为“大真人”的仙尊独子春梧君。不难想见,将来他便是云苍山的新掌门。
然而练朱弦的目光只匆匆一瞥,便将目光转向了春梧君身后的那第二个人。
第二人大约要比春梧君年轻几岁,容貌与春梧君颇有几分相似,不过轮廓更加深浓。眉如扬剑、眸若朗星、日角而隆准,竟隐隐带着些许帝王之相。
可如此尊贵的面相,偏偏配了一双薄唇。虽然无损于俊逸,却也平白多出几分严厉,少了一丝亲和。
此人的衣饰虽然不及春梧君富丽,却也一看便知是云苍派的尊贵人物。立在春梧君身侧,正如同一鹤一龙,卓尔不群。
练朱弦知道,此人正是云苍山首座,凤藻殿殿主凤章君。
春梧、凤章二君之后,又有一干殿主阁主,俱是月白色法衣,清隽高尚、如飞仙下凡。然而练朱弦的目光却始终勾留在凤章君身上。即便短暂挪移,也总是很快就又转回来。
或许是他的目光催生出了某种执念,凤章君似乎有所感应,竟然也抬头朝这边望来。
两个人相距百步,却仿佛对上了目光。
短暂心悸之后,练朱弦却有些失落——因为对方的目光完全是生疏的,丝毫不带任何感情。
由于周遭异常安静,于是他又听见了身旁的两个妖怪在窃窃私语。
“大真人身边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凤章君?我怎么瞧着跟大真人有点儿像啊?”
另一个妖小声嫌弃他没见识:“大真人与凤章君原本就是表兄弟。凤章君的娘乃是老仙尊的异母胞妹,当年放着好端端的仙女不当,偏要去后宫跟那些个俗世女子争宠,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又是一妖嗤道:“你懂个屁!人人都知道云苍与朝廷素来关系深厚!当年碧云姑娘就是被老仙尊送去当了贵妃娘娘。要不是中间出了事端,那凤章君早就该是大宁朝的天子了!”
那头一个发话的妖怪笑起来:“我可听说天子都是飞仙下凡,他凤章君厉害归厉害,可那格儿……真够得上?”
又一妖不屑道:“你一个熊瞎子又见过多少飞仙了?谁知道那凤章君是不是谪仙的投胎?再说了,天子也是肉体凡胎,百年一过立马变成腐肉烂泥。哪里比得上一心向道,万一真成了神仙,岂不逍遥快活?”
这话又引来了反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天子不好,哪儿来那么多人,冒着掉脑袋灭九族的危险去造反?”
它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练朱弦听得实在心烦,便敲着茶盏清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