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也难怪他会惊奇,因为前方并没有任何建筑,而是一大片开阔的坡地。坡地之上竟然开满了洁白无瑕的花朵,放眼望去犹如浪花涛涛、堆雪皑皑,美到心悸!
经历过香窥之后,练朱弦很快认出了这种花正是“我执”。这一片废墟般的未央城,为何会藏着如此浩荡壮观的一大片“我执”花海?他不禁陷入了思考。
“花海之下,是未央城唯一的墓地。”
凤章君为练朱弦做出解答:“但凡是被允许进入未央城的鬼魂,其尸骸也都会被迁葬于此处。以避免流落在外、成为居心叵测之人的把柄。”
他这一说,练朱弦才意识到白色花海之所以起伏,是因为下面藏着一座座坟冢。只不过一律没有墓碑——反正鬼魂就在城里,只要它们自己认得便是了。
而刚才他们所看见的黑烟与听到的诵念之声,正是从花海深处传过来的。那是四五名身着黄袍的东仙源弟子,正站在一座坟冢前面低头祷祝。
那座坟冢不知为何已经被挖开了。坟里冒着汩汩的黑烟,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燃烧殆尽。
“我仿佛见过那几个人……”练朱弦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那几个西仙源弟子,“昨天晚上……在院中饮宴的,好像就是他们。”
“昨晚他们是在为了这座坟墓的主人送行。”凤章君解释道,“墓主人的执念已了,阴寿已至,昨夜转世投胎去了。按照东仙源的规矩,鬼魂投胎之后,尸骸将烧尽取出,扬洒于城外天地之间。以示前尘往事,点滴不留。”
练朱弦很快联想到了昨晚从顾烟蓝处听到的故事:“城里的鬼魂都是如此结局?那商无庸的道侣任无心呢?”
“你随我来。”
凤章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领着练朱弦离开了花海,又沿大路往北边前进了几百步。
只见东北方向的建筑物后面,逐渐显露出了一座漆黑高塔。无檐无柱,囫囵浑脱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个与四周废墟格格不入的巨大怪物。
练朱弦仔细观察了一番,至少没有在塔身外部发现任何的照明灯烛,甚至就连窗户之中也是黑黢黢的——或许也正是如此,昨夜它才丝毫没有引起练朱弦的注意。
“那座就是未央塔,是管理未央城的东仙源弟子们的居处。”
凤章君这才又开始为练朱弦解释:“鬼魂们在未央城里生活,其魂魄中残存的灵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散逸而出,化做名为‘薤露’的精华,吸附于未央塔的塔心。这些薤露与云苍丹炉炼出的归真丹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只要吸取薤露丹之精华,即便鬼魂也有机会修得鬼仙之体。”
“那不也是在吸收其他鬼魂的力量?”练朱弦很自然产生疑惑,“难道那些被吸取的鬼魂会情愿?”
“若是不情愿,也不会到未央城里来。”凤章君一语道破个中真味:“这世上有多少人穷尽一生不得仙门而入,那这城里也就有多少鬼魂,注定修不成鬼仙。可即便成不了仙,躲进未央城里苟延残喘,也依旧是它们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所谓的“好死不如赖活”么?练朱弦突然回想起了刚才路过的那一大片我执花海。
这城里的鬼魂们,若是还有那么多的执念未了,想必的确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守住这一世的记忆——哪怕是被关进城里、在不自由中多滞留一刻也好。
思忖之间,凤章君已经领着他原路折返,中途拐过几道弯,重新回到了未央城门前。
出了城门,凤章君便带着练朱弦御剑而起,径直往西仙源飞去。
——
前后不过短短一日未见,深藏于曲径通幽之处的西仙源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皑皑白雪已经败退,重新裸露出的地表,荒芜却充满色彩。
赤红的岩石,褐黄的泥土,还有呈现出深浅蓝绿色的水泽,就连天空也一改往日的灰霾,破天荒头一遭变得与东仙源一般碧青如洗。
虽然脱离了大司命的掌控,但是西仙源的巫女们依旧保持着她们高洁、一丝不苟的品质。那些散落于雪地以及汤池之中的怪物尸首被连夜彻底清理完毕。水月宫与神女堂内的尸骨也都分别收敛——神女结香的遗骨被埋入了西仙源的土地里;而大司命所剩下的那一堆残渣则被烈火炙烤之后,被送到远离西仙源的沼泽里,挫骨扬灰。
除去以上种种之外,西仙源里另一个显著的改变,是巫女们的衣着。
大约有半数的巫女已经脱下了那一袭雪白色的宫裙,摘掉了面纱和发髻上的珍珠与银饰。她们换上了明艳的石榴裙,光裸着白如邢瓷的双臂,披着霞帛,腕上缠了金钏,满头青丝高高堆起,簪满宝石与步摇。美得如同朵朵繁花,是一片炫丽至极的夺目春光。
在这一片眼花缭乱之中,凤章君与练朱弦重新找到了长巫女。
经过昨天一整夜的讨论,所有巫女之中,大致产生出了最明确的三种意见。
其一、也是长巫女本人所主张的,是继续留下来振兴西仙源,以全新的面貌重塑这个门派。
绝大多数的巫女都赞成这个建议。或许并不是因为她们对这里充满感情,而是因为时移世易,家人作古,她们知道自己早已无处可去。
第二种意见,是由少数资历尚浅的巫女们所提出的。她们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西仙源这个令人厌憎的地方。
这些女子离开尘世还不算太久,家族尚在,甚至还有惦念的儿女亲人……她们中的一部分,甚至早在昨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丝毫不去考虑可能遭遇的种种情况。
而第三种,或许并不能够被称为一种提议。因为它仅仅只是极少数巫女的心声,是无论被人理解、赞同与否,她们都笃定了必须要去做的事。
但不管做出的是何种决定,至少此刻的巫女们都是自由的。或许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选择的这一刻。
——
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完全不应当插手巫女们的选择,无论凤章君还是练朱弦都向长巫女表达了尊重之意。长巫女也再次向他们表达了感谢,旋即又对凤章君提起了另一件要紧事。
“快点去湖心小筑找碧蓉吧,她在等着你。”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章君的表情非常明显地僵硬起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只点点头,转身离去。
练朱弦紧跟在凤章君的身旁,随着他一路穿过九曲小桥,来到湖心小岛。宅院依旧静静地伫立,然而那一株华盖般的大梨花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到小院的门槛前,练朱弦突然停下了脚步。
过去随时随刻都会留意他动静的凤章君,这次一直走出了好几步才回过头来,以眼神做出询问。
“我可以么?”练朱弦反问他,“需不需要让她单独与你相处一会儿。”
“……好”凤章君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谢谢。”
练朱弦便在门外止步,看着凤章君心事重重地转身,朝着同样已是一片荒芜的庭院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有不好的预感
练朱弦:别怕,我陪着你
第54章 永结此香
庭院里,碧蓉郡主已在恭候。
她瞧见凤章君从门外进来,便低头行礼,同时露出浅淡的笑容:“舅父,多谢您拯救了西仙源。”
从刚才开始,凤章君就一直皱着眉头,可目光却是极为温和怜惜的。他开门见山道:“你随我回云苍去。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遭受半点委屈。”
碧蓉依旧笑着,一双甜美好看的眉眼弯如新月,蓄着柔柔的水光。
“舅父……碧蓉不能跟你去云苍了。”她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尽快去到羽真恭的身旁。”
“羽真恭?”
凤章君眉心的皱痕愈发地深重了:“碧蓉,羽真恭已经死了,我搜过他的魂,他早就转世轮回去了,你找不到他的!”
碧蓉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要去找他的魂魄,而是要找到他转世之后的那个人。”
凤章君忍不住提醒她:“可转世之人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又与旁人有何异?”
碧蓉闻言,看向凤章君的目光里反而多出了一丝惋惜。
“舅父。”她轻声道,“您若是爱一个人,究竟是爱他的容貌、财富、经历还是爱他本人?”
凤章君反问她:“话虽如此,可若是羽真恭没有英俊的容貌、广博的才情、没有机缘巧合与你偶遇……你又怎会爱上一个素不相识的胡人?”
“过去的我,也许的确不会。可既然相识相爱了,那经受一些挫折、失去一些宝贵又如何?只要他依旧是那个人,一切美好都可以从头酝酿,不是吗?”
说到这里,碧蓉再次露出凄凉美丽的微笑:“还请舅父大人放心,我早就知道了法门,无论轮回几世,都绝不会再错过他了。”
“你……难道?!”咀嚼着她话中的坚定,凤章君心里咯噔一下,难得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是。”碧蓉笑着,脸颊却滑下了两行清泪,“我吃了羽真恭的心脏……就在乱葬岗里,在他被凌迟处死的那天。”
“……怎么会?”凤章君依旧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懂得那种邪术?!”
碧蓉笑着反问他:“舅父难道不应该先问,那天碧蓉是怎么从守卫森严的宅邸里逃出来的吗?”
“有人暗中帮助你!”凤章君简直就要痛恨起自己当年的疏忽,“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碧蓉啜泣着摇头,“那人穿着黑色斗篷,还戴着面具。我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脸。”
难道是“他”?
凤章君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那个人还和你说过什么?!”
碧蓉依旧摇头:“他说他是路过附近的仙人,听见我的哭泣觉得可怜,便问我想不想永远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他说有一位故人传授给他一种上古禁术,唯有禁得住最残忍考验的人,才能百世厮守、得偿所愿……”
接下去的话,凤章君已经不忍继续听。
“碧蓉,我对不起你。”他向着甥女低头忏悔,以前所未有的诚恳和坦率:“我本该更好地保护你,甚至保护你所爱的人。可是我……却选择了逃避。”
“不,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舅父无关。”
碧蓉摇头:“您应该已经见过天权了吧?那孩子与我们的身份处境相似,最近几年偶尔会来找我谈心——只是可惜我并无法给他太多的帮助。刚才他也来看过我了,说若我愿意,可以接我回去京城生活。除了他之外,长巫女也希望我能留在这里,继续修行……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可这些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又将目光慢慢转向光线幽暗的室内。
“更何况,我已经不想再从镜子里望见这张脸了。您能够理解吗?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被送来这里,浑浑噩噩地苟活了五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却发现自己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我的一切都改变了,唯独只有失去羽真恭的那种痛苦,依旧如此强烈。”
凤章君已经无法回应,因为站在碧蓉的立场上,他竟找不出半点儿挽留的理由。
二人相顾无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倒是碧蓉拭去颊上的眼泪,主动提出一个要求:“舅父,我可以和门外的那位阿蜒说几句吗?”
凤章君有些犹豫:“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舅父放心,碧蓉知道分寸。”碧蓉点头道,“我只是想要见见舅父一直心心念念的儿时旧友。说起来,若不是舅父一直说什么‘绿眼睛的胡人值得相托’,碧蓉也不会与那羽真恭一见情钟。”
“……”
知道她是在调侃,凤章君也唯有以苦笑相应。他示意碧蓉稍作等候,自己转身重新走向门口。
练朱弦就站在槛外等候,负手仰望着西仙源崭新的蓝天。凤章君走过去告诉他碧蓉的意愿,练朱弦虽然略有诧异,可还是立刻进了院子里。
“练护法。”碧蓉依旧朝着他福了一福身,“虽然难免冒昧,可有些话已经由不得我与你熟稔之后再讲了,还请容碧蓉唐突。”
“碧蓉郡主不必客气,请讲。”
练朱弦并不知道她与凤章君的谈话内容,只是看见凤章君出来时神色严峻,心中也便跟着紧张起来。
只听碧蓉叹道:“想必护法也曾听说过,碧蓉在这世上早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唯独只得舅父这一位亲人,而舅父也将碧蓉视为至亲。实不相瞒,我已决定今离开西仙源。因此斗胆以私心恳求护法,从今往后能够多多陪伴、照应舅父,别让他再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本有些紧张的练朱弦,此刻反倒纳闷起来。
听这话的意思,碧蓉只是离开西仙源而已,用不着搞得好像临终托孤一样罢。
可他还是正色道:“请郡主放心,我与凤章君乃患难之交。他若有事,在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顿了一顿,他又想起了昨天下午与凤章君那一番难得的温泉长谈。
“其实……凤章君一直都在自责,他认为自己本应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可我却觉得,虽然他如今贵为云苍首座,可当年同样不过是个无依无仗的年轻人。我想,碧蓉郡主应该也不希望看见他继续自责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