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过来给两人烫黄酒,揭开蒸笼,里面是江子蹇家在江苏蟹田养殖的头批蟹。
江子蹇吹着口哨,开车出来,在自家酒店停车场里停了,换上经理借给他的西服,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喷了点发胶,揣着个包斜挎在身后,大步流星走过两个街口,背后突然有人一拍,江子蹇忙回头,见是佟凯,笑着拿出两本破旧的英语教材,说:“我买到书了。”
佟凯说:“上哪儿复习?星巴克?”
江子蹇打了个哆嗦,说:“还是……换个地方?肯德基不错,我刚领了两张优惠券,请你吃鸡……吃炸鸡翅。”
佟凯:毕业于哈佛大学,同时修大陆法与英美法系,博士学位。
江子蹇:毕业于剑桥大学哲学系,硕士学位。
佟凯本来想报个法学,却在江子蹇的劝说下,最后学了“制冷与空调技术”。
“有一技之长,饿不死。”江子蹇诚恳地说,“听听我过来人的话。”
“好。”佟凯在选择志愿的过程里与江子蹇有点小摩擦,但最后还是听了江子蹇的。然而作为报复,在他极力劝说下,江子蹇则心不甘情不愿地选了“小龙虾养殖”。
两人同时心想,我为什么要读这个啊???
“be是什么意思?”佟凯在肯德基里摊开教材,第一页就碰上了难题。
江子蹇说:“be就是am、is、are的统称,叫‘be动词’。‘是’的意思。”
“这样啊。”佟凯点点头,说,“哥哥懂的真多。”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江子蹇感慨道。
这下佟凯内心肃然起敬,他居然知道莎士比亚!两人复又低头,看着自考教材上的阅读理解,两人都像在看低幼年龄普及版的幼儿园童书,各自心想: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子蹇最近有种被成人高考所支配的、挥之不去的恐惧,我考这东西到底是要干吗?奈何说都说了,还得硬着头皮装下去。老爸要知道自己在本市成教学院考了个水产养殖,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佟凯则开始后悔,做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一起复习自考”,老子博士毕业四年!现在居然在看一个大专的英语教材,这个世界简直太魔幻了!
佟凯看一会儿就刷刷手机,看美国那边总公司是不是又出幺蛾子,每次出事了分公司老板总把他搬出去。江子蹇却捧着阅读理解,看得津津有味,上面的英文短篇摘抄就像汉语里的故事会,偶尔看看没营养的小笑话消遣时间倒也不错,仿佛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读不下去?”江子蹇注意到佟凯坐不住。
“太难了。”佟凯说,“很多词不认识。”
江子蹇说:“坚持,联系上下文猜测一下。”
“这个是什么意思?”佟凯指着“wish”问江子蹇,江子蹇说:“希望。”旋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懂得太多英文了。
“我还以为是‘洗’。”佟凯笑道。
江子蹇补救了一记:“那是‘watch’。”
“噢……”佟凯点点头,江子蹇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翻来翻去地看教材。佟凯观察江子蹇的眉眼,只觉得这家伙实在太帅了,果然酒店门童出身的,礼仪方面经过训练,与普通人有很大不同,吃东西既不吧唧嘴也不抖腿,换身西服拉出去,站着不开口,妥妥男神。
不,哪怕谈吐也很风趣。是个好材料,可惜命运总不会公平地眷顾每个人。
双方认识了一周有余,初步了解对方情况后,佟凯大概知道了江子蹇家里做什么的,因为江子蹇的回答是“我爸游手好闲,到处晃膀子”“我妈有时候和朋友打打麻将”。
于是佟凯动了扶贫的心思,设想中如果顺利在一起,可以把江子蹇失业的父亲介绍到自己公司里,开开车,母亲则来家里做饭。再给江子蹇买套百来平方的房子,写对方名下。
这样就正好把媳妇的娘家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当然,酒店大亨江潮生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拥有一个去给一家法律公司当司机的光明未来,喜欢与阔太太们打麻将的自家老婆,也已经很久没下厨做饭了,也许需要先练下手艺。
江子蹇从教材里抬头,朝佟凯投去偷偷的一瞥,佟凯眉眼间带有他最喜欢的学生气,虽然衣品他不太喜欢,但只要给他换上Hugo Boss今年新款的冬衣,简直就像男模一般,柔和却锋锐,按理说这两种气质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更难得的是,佟凯认真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执着与稳重,颇有点闻天和的气场,那是一种世家子弟从小习惯于优渥生活,养成的淡定表情。
佟凯生机勃勃的,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江子蹇总是没睡醒的生活。他告诉过江子蹇,自己的父母在河南种地耕耘为生,上面还有个已经嫁人的姐姐,于是江子蹇也想好了来年陪着佟凯,把自考考完,就把那家足浴城买下来送给他,顺便朝他表白。在河南买块地,让天和帮着设计下,弄个全自动养殖,弄点吃的,供他们酒店做食材用,大家隔三岔五,还可以呼朋引伴地去佟凯家里玩一玩。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在床上会做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几句,但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
二,相处一周后,彼此也发现了对方性格里,还有待磨合之处,譬如说……
“错了几个?”阅读理解做完以后,开始对答案了。佟凯错了四个,江子蹇错了三个。
“应该选B。”江子蹇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明天‘不会下雨’。”
“一定是答案错了!怎么可能?”佟凯说,“他说‘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今天会洗衣服,希望明天不下雨……’
江子蹇:“你要结合语境判断。”
“语境就是这样!”佟凯已经把剧本抛到了脑后,做成人自考的阅读理解错了四题?!开什么玩笑?!凡事非要辩出个是非来的职业病发作了,开始与江子蹇吵,江子蹇说:“你要想,写这篇文章的人的初衷!初衷!”
“文章一旦被写出来,就和原作者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关系?!出题人的想法呢?你要认真考虑!”
“我们只认既成事实,要讲证据,对不?”
双方在肯德基里吵了起来,佟凯使劲指着C选项,一时针锋相对,江子蹇说:“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
一时谁也不听谁的,都想在专业上狠狠地压倒对方,突然佟凯意识到了,说:“你懂好多!”
江子蹇回过神,哈哈一笑道:“啊,对啊,其实我出来之前,先读过一次,想着……”
江子蹇这么一解释,佟凯便有点感动,心想自己还是太强势了,江子蹇为了教他英语,居然还在家里先备过课。
“你学得很快嘛。”江子蹇也发现了。
佟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你教得好。”
江子蹇看着佟凯,伸手去拿可乐,佟凯正想把可乐递给他,两人手指碰了下,又各自缩回来。
外头雷鸣电闪,伴随着餐厅里的音乐,雨水顺着落地玻璃墙滑下,江子蹇说:“这回真的下雨了。”
“嗯!”佟凯点头道。
太原的秋天到了,公园里、路上,满是红叶。
私人飞机降落在机场,加长版的劳斯莱斯驰上高速,关越坐在车里,看着路边飞扬的枫叶。
座驾停在山前,山脚下坐落着占地近百亩的关家大院。外围保安将大铁门打开,车进入,到得院门外,司机下来打开车门,关越站在家门口,呼吸了下新鲜空气,电瓶车开过来,关越摆摆手,徒步走进去。
时近黄昏,上百所宅邸屋顶连着屋顶,飞檐遥遥呼应,层层相拥,簇着最大的宅邸,像紫禁城一般。关正瀚从父亲手里接过大院与关家的所有权,成为当家主后,依旧保持了对旧时代的忠诚。
老管家正在中堂外拄着拐杖等着,笑道:“少爷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关越道:“说了。”
这声“少爷”一叫,时空的距离瞬间就被拉开,仿佛穿越回了解放前。
老管家唏嘘道:“上飞机前刚接到的电话,这可又有一年没回来了。”
关越走进中堂,四名佣人正伺候着,已备好热水给他洗手,又有人接过西服外套,太原的天气比南方凉爽,黄昏已有寒意,另一名佣人取来一件敞襟貂皮背心,抖开伺候他穿上。
“我去看下爷爷。”关越说。
老管家拐杖点了点,说:“太爷刚服过饭前药,正在用饭。”
关越走出新院,穿过回廊往老院去,家里的占地设计呈双喜结构,需得穿过数十米的甬道。老管家跟在后头,关越刻意地放慢了脚步,管家笑眯眯地说:“可精神了不少,年初还买了你的杂志专访,念给太爷听。”
关越明显地顿了一顿,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关越的爷爷心脏不大好,又有帕金森病,已经九十七岁了,正坐在房里眯着眼,一名本家的姨奶奶正在喂他喝粥,脖子上戴着围脖,嘴巴直哆嗦,洒了不少在身上。
“爷爷。”关越进了老院,用山西话问候过,先跪下磕头,老头子“喔”“嗯”地叫了几声,关越便站在一旁,观察那把大木椅上,裹着厚厚毡子袄子、鸡皮鹤发的魁梧老人。
老管家交代了最近的情况,关越只是沉默地听着,爷爷伸出手,握着关越的手,带着茫然看他,明显已认不出自己的孙子了。
老头子一转头,粥便喂不下去,关越又洗了次手,接过碗,说:“我来吧。”
“昨天还念叨少爷呢,”姨奶奶又笑道,“今天就来了,你们祖孙俩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
关越点了点头,开始喂爷爷喝粥。自打老伴去世后,老头子便慢慢地开始记不得人了。帕金森发病有早有晚,最开始时家里上下忙乱了一阵,还特地请了美国的医生过来会诊,奈何这病只能进行保护性治疗,外加心脏问题,困难重重,渐渐地,也就没人来管了,活几岁算几岁。
“都九十七了,就看开点吧,还能成仙怎么的?”这是关越老爸的原话,“你自己能不能活到九十七还难说呢。”
这病会遗传,但关越不想去做基因测试,有时候,关越看见爷爷,就像看见了年老的自己,只不知老了以后,回顾这短暂的一生,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陪伴他的又是谁?喝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第12章
老头子喝过粥后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像在回忆关越的奶奶,被扶上床去,早早地就睡了。老管家去吩咐备饭,关越便回到中堂,去见父母,家里摆开一桌吃的,爸妈正喝茶闲聊等着。
关越只叫了“爸”“妈”,便不说话了。
吃饭时一家三口也相当安静,只有关母说了句:“尝尝这老山参汤,你上班太劳神了。”
关越喝了口汤,席间唯汤勺碰撞清响,父亲关正瀚与他很像,是个话很少的人,整日可以不说一句话。
“闻家那孩子现在也不来了。”喝过汤后,关母说了第二句话。
关正瀚从鼻孔里哼了声。
“分了。”关越说。
“哦?”父母阴灰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就像活了一般。
“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关越放下汤勺,随口道。
关正瀚是中国式家长的典型:我不在那里,可我的眼睛耳朵都在那里。关越无论做什么,父亲总能及时收到消息,大到每天的国际财经新闻,小到花边八卦,统统逃不过关正瀚的耳朵。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说而已。
关家两兄弟人如其名,关正瀚六十好几,四十岁上才有了关越,这关家的当家人一脸红光,从上到下,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正气。
叔叔关正平则行事周正平和,耐心十足,相比之下,关越更喜欢与叔叔待在一起,只可惜关正平也遗传了关家的“要么不作死,作死就一定要作大死”的基因。就像关越当年分个手就想爬珠穆朗玛峰的行为。
关正平正当盛年,爱上一个南美的男性恋人,居然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前途,以及与天和父亲一起研发的人工智能,就此人间蒸发,消失得一干二净,更利用黑客技术修改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关家动用了无数的社会关系,死活查不到关正平的下落,最后只好放弃。
关正瀚有一段时间疯狂地诅咒这个亲弟弟,并认为关越变成了同性恋,一定是关正平教的。
“怎么分的?”关正瀚埋伏在关越身边的眼睛耳朵其实也算不上太灵,毕竟关越的反侦察能力还是有一点的。
现在父母只知道关越没在闻家住,也没置办房产,只租了个房,进进出出的,不见两人在一起。
关母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光听说闻天岳破产跑了。你们是怎么分的手?”
关正瀚又从鼻孔里发出嘲讽的声音,这回关越没有再解释。
“分了也好,”关母说,“闻天和太小了,我看他就不爱你,也不知道心疼你。”
“男人和男人怎么爱?”关正瀚说,“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就不恶心?让人笑话!”
关越注视着筷子,等热菜上来。
关母又说:“那就让你爸爸安排下,给你介绍对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