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栖鹄……
血债……血偿……
一阵大风刮来,隐隐带着血腥味。
段栖鹄……
是自花园池子的方向传来的!
段栖鹄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否则早就死上十回八回了。
他叫上守在外头,自己最为信任的两名护卫,三人齐齐奔向花园池子的方向。
离得越近,那股血腥味似乎就越重。
“主人,您看!”护卫低低喊了一声。
段栖鹄看见了,池子边上有具尸体,仔细一瞧正是方才死去的两名仆役之一。
“方才我不是让他们清理干净了吗!”他勃然大怒,以为下人偷懒,将尸身又搬到这里来。
下一刻,后颈仿佛被一道黏腻湿冷的视线盯上,寒毛根根竖起。
那是人在面临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
段栖鹄二话不说,转身就是一掌拍去!
竟然落了空!
耳边同时响起冰冷的女声。
段……栖鹄……
而那里原本应该是护卫所站的位置。
段栖鹄走过无数夜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更有生死边缘的挣扎,但到了此时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露出近乎狰狞的面容,咆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
且末县衙。
高懿伸手接过侍女捧来的茶,结果因为心神不宁,手一滑,茶杯落地,热茶溅上衣袍靴子,连带手背也被烫了一下,他哎哟一声,一蹦三尺高。
侍女连忙请罪,高懿直接将人挥退,也不让她捡碎片了。
他小心翼翼拿出占卜的龟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祈祷默念,反倒发起了呆。
直到仆役过来告知,有客来访。
“不见不见!”高懿不耐烦道。
他现在哪有心思见什么客人。
仆从惊疑不定道:“郎君,来人自称龟兹王之侄,他说他昨夜不经意望见城中上空忽现异象,对应的方向正是、正是此地!”
高懿心头一跳:“将他们请进来!”
须臾,崔不去与凤霄联袂而至。
前者看见高懿,第一句话便是:“明府,您眉间杂气横生,印堂发黑,恐怕昨夜沾了什么阴秽之物吧?”
第54章
高懿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是不高兴,哪有人一见面就说对方阴秽之气缠身的?
但不高兴之后,他陡然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不高兴了,忙追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崔不去道:“我自小机缘巧合,习得通玄之术,能望气观相,所以方才一进来,就看见明府额头黑气氤氲,怕是昨日遇到什么事,或者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以双方的交情,崔不去无疑是交浅言多了,但高懿经过昨夜的惊吓之后,现在迫切需要向人倾诉他内心的感受,也顾不上那么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索性顺从内心的倾诉欲。
他问道:“你们昨夜,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不去还真点点头:“有。实不相瞒,我们一大早过来拜见明府,也正是因为此事。”
高懿:“快快道来!”
崔不去就将昨夜听见的鬼哭大略说了一下。
当然,他没提到凤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也没提那盆洗脚水。
高懿赫然变色:“你们听清那鬼说了什么吗?”
崔不去:“约莫是说自己死得惨,有冤情之类。难道明府昨夜也听见,鬼哭了?”
既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听见,高懿的疑虑也消散许多,甚至还有种虽然倒霉但有人垫背的庆幸,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不止听见,我还看见了!”
崔不去和凤霄对视一眼,面露惊诧:“长什么样,真是女鬼?”
高懿:“模样我倒没看清,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有些瘦高,声音非男非女,那、那鬼直接就在我床边现身,我让人进来后,它又不见了,每回我刚躺下,那声音就响起来,远远近近,说自己死得惨,想求我为他申冤。”
凤霄拽住崔不去的袖子,露出惊容:“夫君,连明府都未能幸免,我们晚上回去会不会又撞鬼?夫君,夫君,我们换客栈好不好?”
崔不去凝重道:“难怪我出门前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凶,看来这不仅是大凶之兆,还是万鬼哭城。”
高懿听着这名字就觉得瘆人,忙问道:“万鬼哭城是何意?”
崔不去:“若二十年前真有天大的冤情,彼时且末城没有朝廷命官,苦主无处申诉,直至如今,日积月累,怨气加深,缠绕段栖鹄不肯离去,是以昨日我们前往兴家赴宴,也被段栖鹄身上深重的怨气所染,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阴秽之物了!”
高懿觉得这个厉鬼太不善解人意了:“冤有头债有主,它想报仇就应该找仇家,找我们有什么用,简直不可理喻!”
凤霄负责捧哏:“夫君,照您这么说,事情可是还会更严重?”
崔不去:“自然,我方才说了,若案情一日未能澄清,怨气只会一日日加深,昨夜不止是明府,我们所在的整个客栈都撞鬼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其他人的气运,也都会受影响,届时不就是万鬼哭城了。”
高懿很关心其中一句,追问道:“气运受影响,会如何?”
崔不去:“轻则时运低下,处处倒霉,重则恶鬼缠身,神智迷离,行商的影响财运,当官的影响仕途。”
凤霄惊呼:“夫君,那咱们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好端端的路过是招谁惹谁了,我们赶紧走吧,走不了的不管他们了,我们又不是这里的人,让他们自个儿生受霉运吧!”
高懿:……
凤霄:“夫君,妾真的好害怕,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晚上醒来扭头一看,枕边睡的不是你,而是一只鬼啊?!”
高懿:……
崔不去不着痕迹瞪了凤霄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适可而止,再扭下去就过火了。
凤霄:你看高懿吓成那怂样,等我再加两句,让他今晚睡不着。
两人在一边眼神交流,高懿虽还存着一两分疑虑,但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
换作段栖鹄那等白手起家的草莽,怕是不可能如此轻信,但高懿原本就信奉起卦占卜,对吉凶之说深信不疑,大半个且末城的人都知道这位三不管县令每天若是起了个凶卦,这一天都可以不出门的,更何况今次是亲眼看见了鬼,被凶祟闹了一整夜,此刻再被两人一吓,真有些神思不属了。
崔不去见火候差不多,就道:“明府可曾想过,查明案情,令死者安息?也好彻底解决此事。”
高懿苦笑:“你说得倒轻巧,从何查起,又找何人开始查?难不成我直接上门去问段栖鹄有没有杀过人吗?那桩案子起码有二十年了,我来且末城不过几年,别说尸骨了,就连卷宗都没有。”
崔不去:“既然几次闹鬼都是从客栈枯井传出,派人下去搜查枯井的话,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高明的仵作能从尸骨上找到线索的,此事不止关乎全城的气运,也关乎明府个人的气运,你总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当个县令吧?”
高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崔不去:“借着这次查段栖鹄的机会,对兴茂下手,一举铲除且末城的两大势力,你自然可以摆脱傀儡县令之名,立下大功,别说升迁了,封侯也有可能。”
高懿连连摇头,他来到这里几年,清楚段栖鹄跟兴茂两家根深蒂固,除非朝廷派来大军围剿,否则单凭他,绝对不可能干掉其中一个。
崔不去道:“昨日寿宴上,兴茂手下的人给段栖鹄下毒,事情败露,事后兴茂坚决否认与自己有关,你说段栖鹄信不信?兴茂肯定知道段栖鹄不信,为了自保,也会选择先下手为强。高明府,你怎么知道,下一个不是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可能……”高懿说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沉下脸色道,“你不是龟兹王之侄,到底是何人?”
龟兹向来不掺和且末城的事情,他的侄子又怎么会怂恿高懿去对付兴茂跟段栖鹄?
“我的确不是龟兹人。”
崔不去冷冷道:“高懿,你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吗?”
他拿出一枚漆木小印,丢至高懿面前。“看看这是何物。”
高懿半信半疑拿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时下官员,若有身兼多职者,一般会做成多面印,以方便携带,如崔不去丢给高懿的这方印章,就有六面之多。
印章是真的。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一般不暴露,但他与凤霄一样,身上都挂着不少别的官职,但一连串拿出来,乍一看还是挺能唬人的。
譬如崔不去的其中两面官印上,就分别刻着银青光禄大夫和监察御史,前者没有实权,说白了就是徒有虚名,但天子一般会给有功之臣赐予这样的官职,而后者监察御史,去年才刚刚设立,品阶不高,许多人还有些陌生,但高懿听在京的朋友说过,这个官职外劾贪吏暴情,内掌三省六官之仪,职权之广,权力之大,闻所未闻。固然监察御史见了许多官员都要行礼,但他的权限也令许多人为之忌惮。
银青光禄大夫是正三品,监察御史则仅为八品,从高不从低,高懿见了崔不去,自然是要行礼了。
但他怀疑自己眼花了,自己这边陲小城,别说高官显宦了,稍微养尊处优的人,都不会跑到这里来吃沙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三品大官?
崔不去:“外出查案,路过此地,为掩人耳目,方以龟兹王之侄身份行走。高懿,见此印章,你还有何疑问?”
高懿之前被骗过一次,自然不肯再轻易上当:“敢问阁下去往何地,又要查什么案子?与我又有何关系?”
言下之意,就算你是监察御史,也管不到我头上来。
崔不去冷冷看着他:“我奉朝廷密令,要去的是三弥山,西突厥,你明白了吗?”
高懿不至于耳目闭塞到不知朝廷这两年跟突厥发生不少龃龉,所以,能与突厥扯上关系的必然是大事,他心下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
凤霄适时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
他用的力度不大,高懿甚至没听见什么声响,就看见整张桌子化为齑粉,簌簌落地,在蒲席上堆了一地的粉末。
凤霄温温柔柔道:“高明府,你看我的身手如何?”
高懿咽了一口唾沫,困难道:“举世罕见。”
凤霄笑道:“像我这样的高手,谁能差遣得动,天下哪里去不得?就算做骗子,你不觉得屈才了?若非崔郎君身份特殊,我又怎会随扈左右?”
先前崔不去拿出官印时,高懿已信了七八分,再被凤霄震慑这一下,总算是信全了。
他起身行礼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崔不去:“山隹崔,崔不去。”
高懿:“崔郎君,你是上官,又身负要命,我本不该多过问,但你的差事,似乎与段栖鹄的案子无关。”
崔不去:“我的差事自然与此地无关,但我不想等到回程时,发现你死了,连且末城变成了一个新的鄯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