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有人将药罐与药材拿来,崔不去久病成良医,纵是还不能给自己治病,但认几味药材却不在话下,很快从药罐和还未煮的药包里找到了蟾酥。
崔不去逐一挑出其中药材:“除了蟾酥,还有天仙子,这是生怕患者死得不够快吧?”
孙大夫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是我开的方子!”
崔不去问县丞:“方子呢?”
病人看完病之后,提了药回家煎煮,药方则留在药铺存证,这是老规矩。
县丞办事妥帖,早已命人将所有方子封存,便道:“都在!”
他将方子拿来,崔不去没看,让人先拿给孙大夫看。
县丞对孙大夫道:“我还拿了你从前开的方子来对照,这上面所用纸笺,的确是保宁堂的,而笔迹也与你相同,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大夫拿过方子,只一眼,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方子……”
县丞紧盯他的表情变化,逼问道:“你想说不是你开的?”
“不对,让我想想……”孙济民喃喃道,忽而灵光一闪,“这方子不对!这方子原是我开给卢娘子的,但其它药都能对上,唯独多了一味蟾酥!”
县丞又让人将药铺伙计带上来,对方十七八岁的年纪,样貌透着股机灵劲儿,只是现在有些紧张,眼睛不住地四处瞟。
“将你方才知道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吧。”县丞道。
“是,是!”伙计先行了个礼,局促道,“昨日清晨,东家娘子胃疾又犯,便让人过来带话,请孙大夫照旧例,开个方子给她调理,让小的配好药之后送去宅子,自有东家娘子的婢女在小门候着取药。”
他口中的东家娘子,正是崔三之妻卢氏。
崔三是崔咏四个儿子中最不成器的,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但他这些年被拘在博陵,一举一动都有父兄盯着,要说大错也犯不了,可读书练武,他的确不是那块料。为免他彻底荒废,崔咏便将崔家名下的药铺保宁堂拨给他掌管,自负盈亏,不必分给崔家公中,算是送给崔三的,也是为了让他有点事情做。
实际上,药铺有孙大夫这等名医坐堂,又有掌柜和伙计在忙活,他这个东家根本不必如何打理,可谓甩手掌柜,清闲度日。
孙济民听至此处,便接道:“不错,天仙子虽有毒,但它内服微量,与其它药材中和,可缓胃疾,调理胃经,但蟾酥却不对症,我根本没有将蟾酥写进去!”
伙计惊讶道:“孙大夫,您写那方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您一样样药材添的,您怎么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孙济民断然否决:“我不可能记错,定是你弄错了!而且那方子原本是给卢娘子治病的,怎么会到了陈娘子那里?”
县丞抬了抬下巴,示意伙计:“你继续说。”
伙计便道:“正好那会儿,陈家娘子也来看病,同样是孙大夫给开的方子,药很快就配齐了,我提着药出门时,与陈家的下人撞了一下,两包药材都是三帖,纸包也都一样,想来那时是小人没有细看,将本来应该给东家娘子的药,给拿错了!”
如此说来,事情就清楚了。
孙大夫给两个人看病,开了不同的方子,伙计误打误撞拿错了药,本来应该被毒死的卢氏逃过一劫,但却连累了无辜的陈氏母子。
县令问:“孙济民,你还有什么可说?”
孙大夫看着眼前的方子,苦笑道:“我行医一辈子,从未开错过一张方子,用错过一味药,这蟾酥的的确确不是我开的。”
县令叹道:“你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开错药方,多写了一味药,也不无可能。即便你不承认,如今证据确凿,一个误杀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隋律有言,误杀乃六杀之一,比谋杀轻一等,但看在你这些年活人无数,悬壶济世的份上,我会为你上疏求情,陈明因果,最后会由刑部核定。你可认罪?”
他没有说的是,以孙大夫这等高龄,就算不判斩刑,改为鞭笞流放,也足以丧命。
孙大夫依旧摇头:“我没有开错药方,我不认罪。”
就在这时,捕役从外头匆匆奔入。
“明府,崔三郎之妻卢氏在外求见,说有重大案情相禀。”
县令看了崔不去和元郡守一眼,见二人没有异议,就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红裳妇人步入其间,款款行礼。
“见过诸位使君。”
县令:“免礼,你有何案情禀告,速速道来。”
卢氏道:“还请明府传唤我家夫君,此事应与他当面对质。”
崔不去淡淡道:“那就传崔三。”
他一发话,卢氏的目光不免落在他身上。
崔不去的身世,虽让崔咏等人如同惊雷劈下,但他严禁此事外传,就连崔九娘也不知就里,崔家众人只知崔不去是威风八面,捉走崔大郎的左月使,却不知对方便是当年被崔家视为耻辱的余氏之子。
余氏被崔三所污,虽非自愿,始终名节有亏,所以死后崔咏没有让她入葬祖坟,崔家小辈们,许多人在幼时还曾欺负过崔阶,可他们并不清楚崔阶的身世,等年龄逐渐长大,此等小事便渐渐淡忘在记忆里,许多人甚至以为崔二英年早逝,从未娶妻。
但对卢氏而言,她却绝不可能忘记余氏母子带给自己的耻辱,那天夜里,崔三从崔咏那里回来,神情明显不对,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崔三终于透露出些许内情,卢氏方知,崔阶竟然没有死,还换了身份,重新回来。
县令见她一直盯着崔不去看,奇道范阳卢氏出身的大家闺秀缘何这般失礼,他咳嗽两声:“卢氏,此乃公堂,这两位是上官,非询问不得直视。”
卢氏:“明府恕罪,崔郎君有些面善,我便多看了两眼。”
崔不去低头把玩腰间佩玉丝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卢氏心头有些异样,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说话间,崔三被带了过来。
他见卢氏在场,先是一愣,再看崔不去也在,脸色又是一变。
县令催促卢氏:“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卢氏敛衽道:“几位郎君明鉴,诚如孙大夫所说,他行医数十年,又怎会开错药,杀人性命?只因他并非错看误杀,而是有意为之!孙大夫原本想杀的也不是旁人,而是我,只因伙计相撞错换了药,才让我阴差阳错死里逃生!”
一语惊人。
县令下意识望向元郡守和崔不去,却见后两人根本没与自己对视,只好讪讪收回视线,对卢氏道:“你莫要危言耸听,须知诬告是要吃牢饭的!”
卢氏:“并非诬告,我有证据!”
县令:“说。”
卢氏:“我家夫君在外偷偷养了外室,此事我一直都知,只为家和万事兴,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外室乃是良家子,且得了我夫君的承诺,说我若是不在,就扶她为继室,光明正大嫁入崔家。”
崔三闻言跳了起来:“你胡说,根本没这回事!”
卢氏冷笑:“你与她说这番话时,正好在屋外葡萄架下卿卿我我,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不嫌有伤风化,却不知这番话被边上丫鬟听了去,又传入我耳中吧?”
崔三大惊:“玉松是你的眼线?!”
卢氏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继续道:“三日前,他那外室派心腹去找孙大夫,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外室的心腹去时带了一袋银两,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如今想来,必是孙大夫受了人家的贿赂,想要开药杀人!”
“一派胡言!”孙济民白须微颤,激动反驳,“我这一辈子,仰无愧天,俯无愧地,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卢氏:“明府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搜孙大夫家,兴许还能找出那袋银两。”
她说话时,只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锐利如刀,似刀刀戳入皮肉,窥见内里。
卢氏不禁抬头,正好对上崔不去的目光。
不知怎的,被那冰冰凉凉的眼睛一看,她就先虚了三分。
记忆之终,仿佛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喜怒不辨,波澜不惊。
被这双目光激起莫名怒气,卢氏脱口而出:“您还可将那继室召来一问就知晓了,她的模样还有几分像故人,崔郎君也许能想起来呢!”
后面的话,其他人也许听了莫名其妙,但崔不去和元郡守却不会。
元郡守终于沉下脸色:“该问的都问完了,先将卢氏带下去吧,聒噪妇人着实令人心烦!”
崔不去却道:“不必,让她留着,也可亲眼瞧瞧杀人凶手的下场。”
卢氏原是嘴角抿直,胸有成竹,此时听见这话,没来由的,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幸好,上天仿佛站在她这一边,前去搜查孙大夫家的差人很快回来。
与他们一起被带回来的,还有崔三的外室。
对方容貌不若卢氏那般明艳,但也是扶风弱柳的清秀佳人,眉间一股娇怯之意,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元郡守忽然想起来了,这眉目嘴巴,不正依稀与当年的余茉相似吗?
他倏地看向崔三,怒气勃发。
卢氏无声冷笑,更将背脊挺直。
崔三养了一个长得有点像崔不去生母的外室,这是在侮辱谁?
自然是崔不去。
崔不去看见那样一张脸,第一感觉当然不是缅怀,而是跟元郡守一样勃然大怒。
所以,崔三养的那贱人死定了。
但,下一刻,卢氏顾不上得意。
因为崔不去脸上没有怒色。
非但不发怒,他仅是淡淡扫过那外室,就又落在卢氏身上。
卢氏有点慌了,难道这招借刀杀人并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比较重要,不仅是这一卷的医案,也会带出后面的主线,凤二明天依旧会出来霸场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崔不去打了个喷嚏:肯定是凤二在背后说我坏话。
崔不去又打了个喷嚏,冷笑:凤二编排我的话看来不少啊。
另一头,凤霄正在伏案疾书,写道:
崔不去,原名崔阶,年龄二十九
优点:手勉强能看,脸差强人意
缺点:毒舌,毒舌,毒舌,病得快死了还讳疾忌医,经常冷笑,喜欢坑人,不肯吃亏,睚眦必报……
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一百个缺点,凤霄瞅了又瞅,不甚满意,最终叹了口气,又在优点后面加上两个字——
可爱。
第107章
那外室自幼家贫,被崔三看中养在外边,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带过来时,早已双腿发软。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县丞方才带着捕役们查抄归来,果然带回一小袋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