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甬道石板隐隐有顶不住的趋势,扑簌簌被震下一地碎石。
令人绝倒的超高分贝中,隐隐还能辨认出长指甲挠门的吱呀声响,有人用头死命撞门的咚咚声,以及不同口音的辱骂声……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杂糅在一起,简直是对正常人听力的恶意荼毒。
“各位别急,时间到了,你们自然会得到解脱。”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乍一听还挺斯文有礼,“我会带你们觐见这世上唯一存在的真神。”
回应他的是一堆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谩骂。
“放我走!你囚禁我们是想干什么!狗娘养的混蛋!”
那么多杂音中,陆惊风择出来一条,略微觉得有点熟悉。
等他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的时候,心神剧烈一震。
也就是这大意的一震,暴露了他的行迹,那只本来要伸去推门的手生生顿住了。
旋即,陆惊风听到手的主人吐出一个字,尾音上扬,充满危险的气息和死亡的信号。
“咦?”
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嘎嘣一声断了,陆惊风竭尽全力稳住不动。
那人站了一会儿,缩回手,冷笑一声。
【就凭你这点浅薄鄙陋的道行,竟然也敢追踪本天师?】
被点破的陆惊风悚然一惊,因为这句话不是从此人口里发出来的,而是如同字幕直接空降在他脑海里,就像不可阻挡的海水强硬地灌进意识深处,不给他任何装蒜逃避的机会。
此刻出声,有可能离谜底更进一步,也有可能命丧黄泉。
【阁下乃不世高手,我这点雕虫小技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只不过……】陆惊风微妙地顿了顿,不卑不亢,【缉灵局以驱鬼缉灵、整顿阴阳纲常为己任,不论是人是鬼,都得遵守规则行事,不得罔害性命。否则……】
【否则?你能拿我怎样?】这人很是狂傲地桀桀笑了起来,【陆惊风,看在你是焚灵派传人的份上,我对你只是略施惩戒,一忍再忍、仁至义尽。好,既然你偏偏不识好歹,一点也不惜命,那就别怪我取你性命,参神祭天!】
话音一落,陆惊风眼看他起手掐诀,速度极快,连忙屏息凝神沉下气,飞也似地默诵口诀,急急后退,力图抢在对方手诀未行完之前及时抽身。
等他好不容易抽身而出,一扭头,却发现面前和身后皆挡着一堵坚实漆黑的砖墙,只留给他肩膀宽的缝隙。墙很长,他用双手摸索着,侧着身平行移动,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它的尽头在何处。
追兵将至,他不免心生焦急,这还不算,他骤然发现一前一后两堵墙居然有渐渐合拢的趋势!
三刻钟过去了,林谙单膝跪地半蹲着,守在陆惊风面前一动不动,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专注且柔和。茅楹在阵外拖着下巴细瞧,总觉得林谙看她家风哥的眼神里,涌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刚刚过去的几分钟,林谙越看越觉得陆惊风的脸色不对劲,似乎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很是焦灼:他的呼吸变得重且短促,原本放松的唇线也收紧了,抿成一条边角锋利的直线,此刻因为用力而唇色泛白。豆大的汗水自额头一颗颗沁出跌落,一路滚进衣领。
看这样子显然情况不妙,林谙内心焦急,但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陆惊风正处在紧要关头,被他一打岔岂不是前功尽弃?
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掐着秒表等了五分钟,几乎耗尽这辈子所有耐性的林少当机立断,一扬手,本来是想拍拍陆惊风的肩膀,将人拍醒。手到半途临时转了方向,心血来潮地搭在了那颗毛茸茸的头上,五指嵌进那团蓬松柔软的杂毛窝,轻轻揉了揉。
手感不错,跟观里那两只肥嘟嘟的野橘猫平分秋色。
揉了一下,两下,人就是不醒,林谙有点慌了,干脆将人整个撸过来,按在怀里大力怒搓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陆惊风逐渐麻痹的神识总算感应到身体传来的一点感受,在被压成肉饼之前,一路顺着联觉找到出口。逃出生天,刚松下一口吊在嗓子眼的忐忑之气,还没来得及雀跃,一阵凛冽如刀的罡风朝后心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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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林谙都弄不醒陆惊风,他眼神一沉,一手抄进膝盖窝,弯腰就想把人抱起来下山送去医院。
还没将想法付诸行动,陆惊风蜷缩起两根手指,勾着他的风衣衣襟有气无力地拽了拽。
“醒了?”林谙紧绷的面容舒展开,关切地低头看他,“没事吧?”
陆惊风蠕动嘴唇,缓了好一阵,才掀开千斤重的眼帘,入眼就是一张俊美的脸。
茅楹远远地看阵内的情况不对,连忙撒丫子奔了过来。
“你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姿势是要干什么吗?”陆惊风沉默片刻,抬起清明的眼,哑声道。
林谙之前打算将人打横抱起来,已经做好了预备姿势,双臂环抱着他的腰,并把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胸口,这会儿人醒了,不需要他抱了,姿势却一时半会儿还没来得及切换过来。
气氛有点尴尬,还又透着点微妙的暧昧。
“刚才叫不醒你,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林谙将他扶正,讪讪地撤回手,还没松劲,对方却一把薅住他胳膊,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温凉的侧脸埋在他的颈项。
林谙平稳跳动的心脏就地爆了浆,大量滚烫的鲜血被压进头脑,导致颅内气压飙升,呼吸不畅:“你……”
“林少有洁癖吗?”陆惊风卸了力,歪在他怀里,说话间,热热的鼻息尽数喷洒在他颈间那片敏感地带。
呼吸不畅已经严重影响了生命体征,林谙为了自救,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喉结耸动:“有一点。”
陆惊风胸口剧痛,血腥之气涌上喉头,一开口,腥膻的鲜血自嘴角溢出:“那就……咳咳……对不住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浅色衬衫的衣领上, 迅速绽放出一朵艳丽刺目的血色之花,湿热的液体透过薄薄的衣料沾上微凉的皮肤。林谙的眼皮重重一跳,怀里的人放松下来之后就不住往下坠,他托住愈发沉重的身躯,用拇指跟食指掐住那人的下巴,把那颗一味往他颈窝里胡乱瞎蹭的脑袋扳过来。
月明星稀,云层散去后, 皎洁的月光清晰了视野。
陆惊风恋恋不舍地揪着林谙的风衣,最后擦了一把自己的嘴角,艰难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放心, 就是肺被震了一道,死不了。”
一开口,吸进了空气,又不可抑制地呛咳起来, 唾沫星子掺着血,喷了林谙一脸。林少神情倏变, 眯起眼睛,面色直接跳崖式黑了N个色号,可与茫茫夜色相媲美。
“风哥!”茅楹赶过来,见到血的瞬间脸色刷白, 声带像是坏了电门的振荡器,抖出全新的高度,“这是怎……怎么了?怎么还吐血了呢!”
她连忙伸手想去拉陆惊风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被林谙侧身挡住,厉声喝止:“别动他,目前还不知道具体伤到了哪里。”
“没那么夸张,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陆惊风无所谓地摆摆手,挣扎着要起身,又被按着肩膀重新薅回去。
林谙的声音像是从千年寒潭里撩出来的,泛着森然冷气,“我劝你,最好乖乖躺着,再动我就收拾你。”
陆惊风缩缩脖子,确实不动了。
不是他怂,而是他理智在线,瞬间给自己找个三个理由。一是眼前的林谙让他忽然想起一件这两天被他遗忘的事实,那就是这人的脾气其实相当不好,还记得当初在医院,他就是随口戏耍了一下,这人都能恼羞成怒杀意萌生,谁知道他一个克制不住会做出什么来?;二是,他突然发现,换回自己身体的林谙今非昔比,二人之间的力量相差实在悬殊,就现在,自己看似轻巧地被按住一边肩膀,却已经彻底动弹不得;三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基本摸清了林谙的性格,吃软不吃硬的典型,严肃情况下绝对不能正面挑衅,否则容易引火烧身。
“那我打急救电话,让救护车来。”茅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关心则乱,平日里威武霸气、杀鬼不过头点地的社会一姐这会儿脑袋一片空白,突然智商掉线,“对了,急救电话是多少来着?要不我直接让张祺回……”
没等她说完,林谙手一抄,稳稳地将人抱起来,闷着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诶?你去哪里?”茅楹拎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着跟上,由衷地感叹一声,“哇……你居然这么轻松就把一米八的风哥给抱了起来?不是,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喂!林弟弟!下山不是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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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追踪阵极其耗费体力和精神力,加上受了内伤,陆惊风在被林谙打横抱起来之前,就头一歪,陷入了深层次的睡眠状态。
庭院里的野猫又“嗷嗷”地挠起了门,苏媛披上外衣下了床,横竖也睡不着,索性拎着猫粮开门喂食。
“你们这些磨人的小妖精,给你们吃食也不惦记着好,平常在观里遇见了唤你一声,趾高气昂地竖着尾巴都当没看见,白眼儿狼,就跟我那儿子一模一样。”苏媛一边撸着猫,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儿子说离家就离家,招呼也不打一个,真叫人寒心。
说曹操曹操到,夜幕里现出一个人影。苏媛一抬头,就瞧见自家那位小祖宗颇为狼狈地从院门口闯进来,路过她时,冷面煞神似的施舍下一个眼神,像是在说:这么晚不睡觉,出来招魂?
当然,林家家教严格,他不可能真的这么说,而是换了种委婉的说法:“夜里阴气重,注意身体。爸呢?让他来帮我看看这人伤着了哪里。”
看他怀里抱着一人,火急火燎的,还满脸关切和紧张,苏媛的第一反应是惊喜交加,浑身热血都沸腾了:怎么着?自己家养的这头傻猪总算开了窍,学会拱人家白菜了?
然而等她兴奋不已地略一打量他抱着的那人,虽然头脸都深深地埋在他怀里看不清,但就从穿着和体型上看,是个大男人无疑,当下心又凉了半截。
果然猪傻到一定程度是开不了窍的,没窍可开。
“你先把他抱去客房……”苏媛拢拢外衣,拍拍手站起身,一句话施施然刚起了个头,林谙雷厉风行、走路卷着风,抱着人直接噔噔噔上楼,进了自己卧室。
苏媛在背后看得惊奇,咦了一声,有些纳罕。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汐涯从初中开始,就严令禁止任何人包括父母踏入他的房间半步,隐私和领地意识强到令人发指。苏媛刚开始抱怨儿子性格孤傲不亲人,到后来,一度担心这孩子将来可能会因为不想有人跟他分享一半的床单,而选择终身不婚。
现在看来,是她滑稽地多虑了,今天朋友都可以进,到时候关系更进一步的爱人又有什么不能的?
前提是,他得先有个爱人。
别人家的父母有个长得稍微上道点的孩子,就成天担心孩子早恋学坏,不务正业,苏媛就从来没有这个烦恼,她儿子的青春期独树一帜,沉迷于修炼法术和锻炼出八块腹肌,脑袋里永远缺根恋爱的筋。看见女生就冷脸,就差直接在脑门儿上贴上告示:只想飞升,异性勿扰。
大学期间,有世家女儿跟他同一个学校,对他有点浪漫旖旎的小心思,跟妈妈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打听起林同学的喜好,苏媛对人家闺女很是满意,笑吟吟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还给她加油鼓劲。结果呢,隔天儿子就甩起了脸子,足足跟她冷战了大半个月。
某天苏媛看一部狗血电视剧,被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爱情感动得涕泗横流,谈兴大发,扭头问身边正在训练大清剥核桃的林汐涯:儿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林汐涯瞟了她一眼:我这么完美的人,世上哪有女人配得上?
这句话过后,苏媛再没提起过这档子事,她深刻地明白了过来,用现在网络上时髦的话说,就是——凭自己本事单的身,轮不着别人来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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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惊风这一觉睡得很累,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帧一帧跟放电影似的。
梦到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为了抢一块饼干与大孩子打架,被揍得鼻青脸肿;梦到老顽童一样成天没心没肺、故弄玄虚的师父;梦到一起捣鼓汽车零件时满脸黑油的午暝……
那次行动之后,茅楹再也没见过午暝,一个活生生的人出了门,只是不见了而已,并非明明白白死在跟前。一天没有亲眼看到尸体,她就始终坚信哪天他还会回来,兑现给她买婚纱的承诺。
别人也这么安慰她:别伤心,可能会回来的吧?
只有陆惊风知道这个可能的概率为零。
没有尸体,是因为午暝死无全尸。
他不敢告诉茅楹,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深爱的男人中了世上最恶毒的邪咒,眨眼的功夫,就在他面前迅疾地化成一滩血水。
对死亡的恐惧在那滩血水咕噜咕噜冒着沸腾的气泡,缓缓流淌到足下,染红他裤脚的那一刻,达到有生以来的顶峰,空气中浓烈的腥臭使他的胃疯狂抽搐,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叫骂一边弓着腰呕吐,直到筋疲力尽,再也喊不出声、也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他就倒在了血泊里。
脸颊跟午暝的血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这条命就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
陆惊风的睫毛微微一颤,想睁开眼睛,却始终使不上力,眼皮上似乎载着千斤重的炉鼎。
但他不会轻言放弃,还有很多事等着他用这条换回来的命去完成。
五年前他能平安醒过来。
这一次当然也可以。
他终于睁开眼。
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和简约别致的冷光吊灯,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突然被拉回现实,陆惊风有些木然,呆滞了良久才动动手指,缓而慢地眨了眨眼,耐心等思绪回笼。
扭过头,发现离自己很有一段距离的床边,还有一人。
林谙换了一件米白色的丝绸衬衣,抱着双臂、交叠着双腿,靠坐在床头,以一个很端庄的姿势,安静地垂头打着瞌睡。
他似乎是刚刚沐浴完毕,周身还笼罩着些微湿意。他的头发看上去质地偏硬,所以平时能够全天候完美地保持啫喱水定好的造型,但洗完头之后发丝就会松散地垂落下来,正好遮住那两道傲气凌人的剑眉,加上这会儿闭着眼睛,敛去了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整个人明显变得平易近人。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内裤上画着奥特曼打小怪兽、狼狈柔弱的小屁孩,居然在很多年后,脱胎换骨,长成了这么一个嚣张跋扈、欠扁起来让人牙痒痒的货色?
陆惊风左右端详,好看是绝对好看的……难道日后我就是被这妖孽的皮囊所迷惑的吗?陆惊风啊陆惊风,没想到你原来竟是这么肤浅的人?
不不不……意识到自己跑偏太多,他立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移开目光狂眨眼。
一切都是陆焱清那老头儿信口胡诌,什么天喜撞红鸾,命定良缘,恩爱缠绵……对象是女人也就算了,莫名其妙整出个男的不是天大的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