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真的还好?”
“当然,几乎吃遍了大学附近所有的餐厅,整天泡在图书馆,自由得连宿舍也不回。”
“因为外国的宿舍里静悄悄的,所以不愿意回去是吗?”
“不是。”
“因为很想念爸爸妈妈,所以住在外国的宿舍会觉得很寂寞是吗?”
“不是……”
“那就是不敢回去咯?”
“不……”
“分明是不敢回去啊!”
“你是复读机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被小朋友一个劲问问问的。
参朗仍不罢休:“你就承认吧,没有家人的‘家’会叫做‘家’吗,大叔在国外因为想妈妈偷偷哭过吧?”
商宇贤无力:“参朗……”
“其实,大多数家庭,都是像你家这样子吧?不像我,家里只有外公外婆,没有爸爸妈妈。”
青年想了想,接着说:
“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被妈妈严厉教导到底是什么感受,但是,糖糖班里的小班长,宁柔嘉,她的妈妈就是非常严厉的人,她是一个餐饮企业的女老板。我亲耳听见,那个女人说宁柔嘉——‘你怎么会这么笨啊’、‘难道你的脑袋是花边球吗’、‘你只能拿第一,当班长,第一名后面的所有名次都叫做失败者’……”
商宇贤愣了愣。
如今都是宠娃的,还有这样的家长?
宁柔嘉才五岁吧?
“反正,当时我给幼儿园送货,听见宁柔嘉的妈妈骂她,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过分啊,好过分的家长……”
说到这里。
站在门口不远的商母,握了握拳头。
李妈妈见状,连忙要推门进去打断他们。
商母拦住了她,站在门口接着听——
“……可是,上次亲子运动会上,宁柔嘉报了长跑,因为向日葵小班没有一个人愿意跑那个,所以她举手了,小孩说,因为她妈妈告诉她,哪怕是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要做到!那天你来晚了,没有看到,在小操场刚跑第一圈的时候,宁柔嘉就摔倒了。后来,那个经常训斥她的妈妈,从观众人群里挤出来,一句责怪也没说,把小孩扶起来,然后给她加油,陪着她一起跑——她穿着高跟鞋,穿着职业裙子,在宁柔嘉的身边一直跑,一直跑,一直陪孩子跑完了两圈,跑到了终点,从跑道下来的时候,她坐在地上,一脱鞋,脚趾上全是血。”
商宇贤受到触动,看着那双桃花眼儿。
参朗笑了笑:“商宇贤,当妈妈教训你,督促你努力的时候,你只注意到了自己的心情感受,你有没有看到,其实妈妈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她在为你加油啊!”
商宇贤:“……”
“所以,整天挑毛病的妈妈,给你的‘批评’什么的最多、最烦人了,但是,妈妈给你的‘加油’不也是天底下所有人中最最最多的吗?”
青年把半块蛋挞塞了满嘴,说话时还畅快地咀嚼着。
“虽然,有时候家人会给自己很大很大的压力,但家人也是给自己最大最大鼓励的人,不是吗?”
参朗凝视着他——
“商宇贤,等将来我们结婚了,我们变成了家人,彼此和孩子就会变成对方肩上很重很重的负担吧?你也说了,家庭不仅仅是责任和义务,有时候它很沉重,会让人觉得很累。但是,这个沉重的负担,也是让我们不灰心、不服输,再辛苦也要坚强努力下去的最大最大的动力,不是吗?”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门外。
商母脸上没有表情,但李妈妈发现,她的眼中似乎泪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青年的嗓音又传了出来——
参朗:“所以……所以啊……走廊的墙上有很多小奖状,都是妈妈亲手挂上去吧?”
商宇贤:“那种任性的事……”
参朗:“所以,负担什么的,其实是甜蜜的吧。”
商宇贤想起一楼客厅墙上的全家福。
那张巨幅照片里,只有商老爷子笑得欢实,商母板着脸,而商宇贤本人,则像个蜡像人一样面无表情。仍然记得拍这张照片之前之后,母亲因为他执意出国的事闹得很不愉快。那时候,他一直认为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父母离开家就好。
后来家里的生意出了事,才不得不赶回来。
商宇贤甚至想过,直接定居在美国算了。
小时候,第一次画人物肖像,命题是《我的妈妈》,当时老师看着他的作业很担心,所以找商母去学校谈话。身为商家宗妇的商母,拿着无题画作,用自豪的口气说:“我儿子的画,无疑是全学校最优秀的!很明显,他比别的小孩更有创意!另外,这个是……聊斋?”
——这是商宇贤独自一人在国外回忆关于“母亲”的最多的趣事。
每次回想起,都能够笑出来。
参朗把蛋挞掰开两半,咬一口在嘴里嚼嚼。
“你可是留学回来的,以前是超级变态的高材生吧?”
“你的形容词能不能不那么犀利?”
“大叔以前是班里最风骚的小公子哥儿吧?”
“喂。”
“零花钱啊,新衣服啊,新款手机和笔电啊,你都是最先入手的吧?”
商宇贤:“……”
小朋友只顾着自己说,完全没有在听别人讲话啊。
“商宇贤,你明明是一个非常非常幸福的小孩,拥有着令人羡慕的东西,却表现得很冷淡的样子,和自己的妈妈也不爱说话,你可真是太可恶了啊。”
商宇贤:“……”
“糖糖有一本美术书,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好——”参朗不理他的脸色:“看不清一幅画的主题,是因为忽略了背景。”
青年的声音小得听不清楚。
“商宇贤,《幸福》那幅画的背景,是别人的不幸。总得有什么东西垫底才行,你看到别人的不幸了吗?”
商宇贤:“……”
他想起,楼梯缓步台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镶嵌着奖状和证书的相框。
那是商母的“绝对领域”。
每次有亲戚朋友、商业伙伴、闺蜜姐妹来家里做客,商母都会炫耀着说“我家天台养了好看的花,带你们上去看看吧”。上楼梯的时候,商母走在前面,脚步放慢,脚跟碰脚尖,走着碎花小步,慢得就像在等着对方夸赞“啊,这些是小宇的奖状啊”、“你儿子真了不起”、“国际性质的比赛呀”,紧接着,商母就加快脚步,继续上楼梯,板着脸,冷冷地说:“胡闹,小孩玩玩的东西,念书的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把院子花园里的盆栽,统统搬到天台上的原因。
商宇贤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正月十五,我带糖糖再回来一次,在这边吃。”
参朗一听这话,当即笑开了:“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商宇贤的声音很小,“和妈一起……吃个晚饭,好长时间没和爸妈吃过饭了。你在铺子里陪外公过元宵节,我到时就不带你来了。”
参朗忙点头:“行,不用带我,你要好好的和妈妈相处,子欲养而亲不待,记得了吗?”
商宇贤揉了揉他的额头:“知道了。”
听到这里。
门口的商母屏住呼吸,逃也似的下了楼。
回到卧室,女人坐在床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儿子和她并不亲近,这些年她有多无奈,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的处境。所有人都在背地指责她,说她只顾自己的地位,不疼孩子,这些她都是知道的……但是,商家这么大的家族,这么大的生意,如果自己的儿子不够优秀,将来该怎么办?
好比古代的太子,如果被废了,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儿子也掌了商家的权,尽管和自己仍然不亲近,但他至少是安全的不是吗,这就足够,这么久了,商母早就灰了心,不对母子关系抱有多大的希望。
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没想到,在青年对儿子的一声声质问中,她竟然委屈得怎么也忍不住想落泪。
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眼泪。
商母看了眼时间,急慌慌地擦干净脸,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大红包,摘掉了自己手上唯一的那个蓝宝石戒指,再加上一沓厚厚的钱塞了进去。
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
房门很快敲响:“妈……我们走了,十五我带孩子回来。”
“哦,等等,”商母打开门,垂着眼不看儿子,将红包塞进他的怀里,小小声,“你们的事,先别告诉你爸,我跟他说。”
商宇贤:“?????”
商母抬起眼:“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
商宇贤:“…………”
参朗慢悠悠下了楼,看见商母站在主卧门口,连忙颠颠跑上前,“伯母,您眼睛怎么了……”
“没,没怎么……”
参朗低头仔细看她,小声哄:“伯母,如果您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给商宇贤打电话啊,让他带您看医生,别怕耽误孩子时间——他是您儿子啊,对您,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对了,给我打电话也行,我的手机号让他告诉您。”
商母哽住喉咙:“……好。”
“那个……”参朗有点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商妈妈,我给您选的衣裳,您喜欢吗?”
商母点点头:“喜欢,真的,特别喜欢,我今晚就穿上。”
“真,真的?”参朗愣了愣,握紧拳头往掌心里一砸,“太好了!我看了您的照片,就觉得您穿那个肯定漂亮!太好了!”
商母被青年的笑容打动,也跟着噗嗤笑出来。
“——大哥哥,大哥哥,我睡醒了!”
听见糖糖的呼唤,参朗急忙说:“那,那我先走啦,家里还有个外公,我得回去给他做年夜饭。”
商母眼神柔软:“路上注意安全。”
“好,”青年蹬蹬下楼,跑到楼下,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小团子举高高,“睡得香不香,大哥哥带你出去逛逛花园,”回头看向扶着商母下楼梯的商宇贤:“我带孩子出去转转,在花园岔路集合。”
商宇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