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哑然失笑。
见洛九江并不回答,游苏忙费飞快开口补救:“但要真是这样,那我也会给洛兄你备下丰厚盘缠的!诶?诶?洛兄为何又笑啊……”
笑你实在会聊天啊。洛九江禁不住想道,却并没把话说出来,转而移开话题问道:“阿苏是怎么找过来的?”
游苏果然一带就偏,他老老实实道:“我请乌先生带我来的。洛兄,我想画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了身旁黑袍人一下,黑袍人,也就是那个乌先生缓缓点头,一抬足就重新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九江很好说话,他大大方方允诺道:“你画。”
“不是现在,我跟着洛兄就好。”游苏摇头,“说来我听他们说洛兄方才连弹如珠,技艺惊人,不知道洛兄能否让我见识一下?”
“这有何难?”洛九江探身向书生借了背上铁弓,张手试了试弦,同时笑道:“此前跟那人比试用弹弓,是当时情况不赢不行,我用弹弓更有把握些。你要画我就画我拉弓样子,免得画魂成功,叫出那人却甩着弹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放出来打鸟儿的。”
那书生性格爽快,很好说话,本就有意和洛九江深交,不但二话不说将弓借给洛九江,还解下箭篓捧着让他亲自挑。那箭篓里除重箭外还另有两三杆空心箭、破甲箭,洛九江看一眼便笑着摇头。
“小兄弟瞧这些箭都不趁手?”
见这一幕,四周学子纷纷递上箭囊,洛九江却并不挑选。
看他执意推拒,周围人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刚刚大家都亲自见到过那一幕:洛九江没拿散修凑出的弹子,摘了几颗花苞倒衬出他一手惊艳技艺。如今洛九江不肯拿大家的箭支,莫非还有什么隐藏的招数?
果不其然,顶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洛九江闲然迈步,重新走回那棵流云霞花树之下。他上下打量几番,选中一支合适的花枝折下,亲切地拍了拍那棵树的粗糙树干:“这下又要劳烦树兄了。”
即使刚才亲眼看他把花苞打出天女散花的绝技,众人仍对他的选择惊奇不解至极。
“这个,小兄弟,”书生迟疑劝他,“箭矢不比弹子,弹子是个圆的就行,无需太在意材质轻重。你手中这根花枝比箭杆柔软,尾部虽然有叉,却全无箭羽,前端也不削尖,一定射不高远。”
“那是自然。”洛九江笑眯眯同意了书生的全部观点,“我刚刚和那人比试下来也有些疲乏,无意做得那样正经。何况诸位都是用弓的行家,洛某也就不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了——我想天上那鸟日日被人拿弓箭对着,被射落了羽毛倒要给人摘花,想来也怪委屈的,方才弹了它下身下,虽是花苞却也疼人,索性便送它一枝花。”
许久没有人射箭引神鹭下来,白鸟早就飞到了高空。开弓之前自然要先把神鹭放低。
洛九江如他所言,没拿箭去射那只白鸟,反而圈起拇指食指送到唇畔,节奏悠长地唿哨了一声。
之前他刻意气人时也吹过口哨,但却全没有现在来得动听。在场之人但凡长了耳朵,便觉清音入耳,犹鸟雀长啼,似白浪击水,不止让人心头舒畅,连浑身毛孔也仿佛张开过一回,实在慰为快哉。不论那花枝是否送的出去,只这一声口哨,就够人赞不绝口了。
“洛师弟绝技啊。”
“单听声音,似已得公仪先生乐中神韵。”
游苏一言不发,却早握紧了手里的画笔。
就连天边神鹭都被这一声吸引,无需飞箭也向下俯冲过来。洛九江微笑看天,口中唿哨不断,静心等它飞入自己射程,心中却甚不正经地想道:等这下回了七岛,自己这口哨子跟七叉鸟来也相比不差了吧?不知那只雄鸟可否还能抱得美鸟归?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自己教他音杀就赚来这点出息,非把洛九江大头朝下在海里泡上半个月不可。
可能由于音杀之时洛九江心中想着那对七叉鸟,故而哨声格外能引动鸟儿。白鸟已飞得众人前所未见的低,从前百人重箭齐发也没能引它到过这个高度。
“这便行了。”洛九江见好就收,并不执着更好的结果。他将花枝杈尾搭在弓弦之上,拉弓过耳,朗朗笑道:“收好了你的花——”,花枝便如这张劲弓从前送走的每支离弦之箭一般,向那只白鸟毅然投去。
在场之人都对弓箭有基本了解,十分知晓箭羽对准头的重要之处。当初死地里谢春残追杀洛九江,有意放他一马也不过是折了箭头,要是洛九江敢跟他商量“箭头不用折,你撅箭尾试试”,谢春残想来当场就该把这口出妄言的混账东西的脑袋射成个烂西瓜。
由此可知,没了箭羽的箭矢该何等让人捉摸不透。洛九江射出的这一枝花也是一样,它没因打头处是柔软花苞而折损太多速度,却在中途弧线诡异地偏离了角度,射得过高了。箭场上有人不加掩饰地叹息,也同样有人定睛细看,指望发生什么奇迹。
“花枝能射这么高啊。”游苏惋惜道。
“想来是灵气裹多了。”洛九江悄声回道:“没事,这样一试我就心里有数了,下支必中。”
不过已不用洛九江再射下支,因为箭场上确实发生了奇迹。
晨起多风,好巧不巧,此时正有阵清风拂过。箭场四周不乏瓦舍遮拦,站在地上的人唯觉清风拂面,而在半空之中风势却恰到好处。这阵清风简直神来一笔,恰恰把花枝吹坠一点,送到那引身向上的神鹭口边,被它一口咬住。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欢呼声充斥了整个校场。
“好风,好花,好师弟!”
洛九江为这意料之外地大笑出声,书生凑过来给他看自己额间因旁观紧张而流出的汗,又伸手去搂他的肩膀,出言调侃道:“师弟此时一定是在笑老天爱你。”
大家闻言都来凑趣,纷纷叫着“天也偏爱师弟俊才。”、“师弟这样的人物,人人喜欢,怎么能叫老天不喜欢。”连游苏都打趣道:“洛兄果然不愧如日中天之名。”
洛九江笑意未尽,声音里仍饱含着愉悦音调,他纠正道:“此时诸君当贺老天爱我,独我一人高兴老天爱它。”
“我有此心,天有此意,这支花可不算我送的了,这是天送的。”
正当诸人说笑之际,那只白鸟忽地俯冲下来,直降到和学子们距离不足一丈。它身体矫健线条优美,速度快到一定程度竟有鹰隼般的气势。箭场上的大家没一个这么近地观察过它,因此一头雾水弄不清它来意为何。
神鹭不会说话,也不用寒暄,故而做事远比人更利落,它长喙一张,重新把花抛到洛九江怀里,然后低头叼起洛九江后襟,脖子一扭把他甩上自己后背,双翅一振就远远飞去了。
事态急转直下,猝不及防,从已经趴在白鸟背后的洛九江,到箭场上呆呆站立的每个学子,竟无一反应过来。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学子笑出声来,这次他笑得比之前更厉害。他追着神鹭边跑边冲洛九江喊:“洛师弟,你说功劳是老天的可不算啊,神鹭明显记在你头上了!”
洛九江扒着白鸟的后背也冲他喊:“它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放心吧,那个方向是药峰!你可真有本事!往常只见神鹭给人衔花来,还不曾见它带人往摘花的地方去呢!”
这话似是重唤起了空气中的欢乐,箭场学子被这奇异场面鼓舞,一同齐喊洛师弟,甚至还引来了不少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游苏也被这气氛带动,跟着喊了两回“洛兄”,才意识到此举不太雅观。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却亮得像是藏了星星。自从认识了这位洛兄之后,生活一下子有了那么多意料以外的惊喜。
青龙书院建院百年,可见过谁被神鹭带去过药峰?
……诶?不对吧?
……药峰?
“……”骤然抬头,游苏向着身侧空空无人的方向猛然挥手:“乌先生,还请速速带我去药峰拜会阴师兄!”
以阴师兄的那个性格,要是见到外人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药峰峰顶,非把洛兄熬成一锅药渣不可!
游苏急急忙忙向药峰赶去,心中疯狂祈祷着:熬药必然小火慢炖,决不能一时三刻就熟,洛兄你千万适应高温,千万皮糙肉厚,千万撑住等我过去啊!
第87章 阴半死
洛九江对事态的危急一无所知,眼下他正被那神鹭负着, 一路直向远处云雾间露出一丝山巅的药峰飞去。
这白鸟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 可羽毛不但不发硬扎手,反而光滑整齐。洛九江现今半跪在它宽广的脊背上, 单手按着它温暖的枕部,手指略陷进它的脖颈,甚至能触到它雪白羽毛下的细柔绒毛。
从高空往下俯览, 洛九江只觉道路如织梭, 行人若胡麻, 就连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此时都玲珑的可爱。天地悠悠,从这视角往下看去, 偌大书院仿佛尽覆于洛九江掌中。
洛九江神情略微迷思一瞬。
而就在他几乎要触碰到某种无形边缘的一刻, 他忽然觉得身下一空, 整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所笼罩。
洛九江猛一定神, 发觉神鸟不知何时已经抵达药峰,羽翼一抖, 身体一斜, 就将自己整个扔了下来。不仅如此, 它还邀功一般, 盘旋在洛九江头顶发出一声声兴奋地鸣叫。
不知神鹭平时有没有什么捕猎习惯, 但幸而它还知道从高空往下扔人,那人是要被活活拍成肉酱的。洛九江下坠的高度离峰顶已经不远,又好巧不巧正对准此地唯一的一棵花树, 于是他哎呀一声就稳稳落在了结满繁花的树杈之上。
经这一次缓冲,洛九江虽因体重问题压断了树杈,但他已经能够从容面对突发事态,借力落下树来站稳脚跟。刚刚他偌大一个人肉炮弹把整棵树砸得哗啦作响,现在他站在树下,颜色如同冰雕雪砌,形貌宛如掌心莲花的问霜花就簌簌落了洛九江一身。
此前在书院学子面前,那白鸟尚且飞得没有这样快,刚刚它驮了洛九江倒是撒欢一般加快了速度,不然洛九江也不至于没反应过来。
看洛九江已站稳身体抬头看向自己,神鹭又俯冲下来叼走了他怀中那枝流云霞。
先前他们迎风猛飞,洛九江自有灵气护体,但花枝上却是没有的,因而它早被强劲的上空气流蹂躏得一片残破,独剩几片零落花瓣还挂在枝上。不过即使如此,神鹭看起来也并不介意,甚至还亲热地用自己顶着冠翎的脑袋蹭了蹭洛九江的脸颊。
让神鹭跟自己撒撒娇倒不要紧,只是它口中此时还叼着根几乎光秃秃的花枝。若不是洛九江反应快抬手挡住,只怕要把眼睛戳了。
他忍笑轻柔地抚了抚白鸟头顶冠翎,柔声道:“在天上飞很好玩,多谢你带我来啦。”
白鹭得意地仰头长鸣了一声,连翅膀都扑扇了起来。地上灰土被它飞快扑打的翅膀扬得可哪儿都是,倒把洛九江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
洛九江:“……”
大概是兴奋过头,神鹭两条长腿在地上弹跳蹦跶了两下,索性一展翅膀,流畅地重飞上天,姿态逍遥优美,如流线一般,直扎入天际洁白浩渺的云层中去了。
相比于它刚刚还刻意飞低飞慢好让学子张弓的模样,此时的白鹭身姿尽是放松与自然,让人望之而生乐。洛九江心怀赞叹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目送它雪白的尾羽也化作天尽头的一个小小黑点。
真好。洛九江愉快地想着:能看到这样灵性十足的生灵如此自由快乐,他心里也说不出地快活。可惜阿苏不在此地,不然没准能再作一幅画魂出来。等一会儿自己被送回去找他时一定把此事好好说说……
……嗯?哪里不对?
洛九江骤然反应过来:神鹭把自己扔到这里就拍拍翅膀飞了,他一会儿还能被送回去吗?
踮脚看了一会儿,天边还是没有神鹭重新折返的迹象。洛九江惆怅地叹了口气,心中倒不怎么担心:既然在山峰上,单用两条腿总能走下去的,不识路遇到人问两句就好,就是神鹭自己飞了,要是此地主人突然出现问他为何在此,还真有点不好说明……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药峰?”
洛九江:“……”想什么来什么啊!
他飞快转身,露出一个无害地友善微笑:“在下姓洛,书院中无名散修一个。此前送了神鹭一枝花,不料竟被它带到此地来。无意擅闯药峰,真是对不起道友。”
在见到对方真容之时,洛九江略有诧异。
开口那人身量单薄削瘦,裹在宽大袍子之中简直宛如一具包了人皮的骷髅。他左侧放下长长刘海,遮住半面脸庞,露出的另半边脸皮肤干燥绷紧,像是被烧毁溶烂后长出的一层新皮,蜡黄枯干,凹凸不平。而他的眼睛竟仿佛是死灰色的,看着洛九江时神态不带一丝活人气儿。
“鸟呢?”此人不阴不阳地问道。
洛九江无奈回答:“鸟……自己飞了。”
神鹭别说羽毛,就连鸟屎都没留下一滩来给洛九江作证,听起来倒好像他胡编乱造一般。要不是洛九江自己身为当事者,恐怕都要怀疑编这谎的人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那人仍看着洛九江,他站着不动,甚至不曾皱一皱眉:“花呢?”
“花……”洛九江硬着头皮苦笑道:“花又被鸟叼走了。”
这下更惨,别说带他来此的白鹭,他连一枝能做微小证物的花都找不出了。
“好。那你呢?”
洛九江谨慎道:“我?”
“擅闯药峰、毁坏植木,对我说谎,”那人一桩桩数落着洛九江的罪状,鸟爪一般枯瘦的嶙峋双手已然拢进袖口,最可怕地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仍是毫无波动地:“你喜欢几分熟?”
洛九江:“……”听起来这绝不会是善意在问自己喜欢的烤肉口味,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倒更可能一点。
刘海下遮住的左眼洛九江看不清楚,但被那只死灰色的右眼盯住时几乎下意识激起洛九江背后寒毛倒竖。也是直到此时,洛九江才切身体会到为何每个和寒千岭作对的人面见寒千岭时都炸了一身的毛——这种视人如视草木的目光,还真没有多少人消受得起。
不过此人眼神稍稍比千岭热切一点,洛九江苦中作乐般估量着:最起码我在他眼中看起来像株药材,比草木更有价值。
这人的修为洛九江体察不到,想来绝对比自己要高,此处又是他的家门口,论起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一个不站,何况从对方的视角来看,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后花园,还毁了家中的珍奇花木,也难怪他敌意满满。
这笔糊涂账论起来,自己也没错,对方也没错,就算真动起手来,自己赢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对方赢了也不见得开心,所以如非必要,洛九江真不想和他冲突。
除此之外,洛九江竟然因为千岭的缘故,在看到对方寒凉眼神的时候,对他有一丝近乎共情的诡异好感。不过这也就更没必要让人知道了。
“阁下且慢动手,此处既然是药峰,不知道友可是药峰峰主阴半死?”
那人态度半死不活地看过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洛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