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晖的世界里,时间走得很慢,这段时间又是他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路。这里人来人往,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一个能留下来,没有一个是经久不息的。
先赶到的是周晋珩的助理小林。易晖上辈子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拜托他提醒周晋珩收工后记得回家,虽然没起效果,但易晖记得当时他郑重答应了,作为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他已经足够善良。
周晋珩大概没把自己的身份跟小林讲,或者讲了他也不信。小林见到易晖,眼神有些莫测,因着刚才在电话里聊过几句,还是客气地上前同他握手,寒暄后询问周晋珩的状况,易晖把医生说的话复述一遍,小林眉头紧锁,露出担忧的神色。
“如果待会儿有自称剧组的人来,不要理他们,我这边会协调处理好。等他出来了,让他安心休息就行。”
易晖应了下来。
临走前,小林想起什么,回头道:“我去给你买饭,你也好好保重身体,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易晖听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小林便解释道:“昨天晚上他走之前交代我好好照顾你,想必就料到可能会有危险了。”
易晖问:“他还说什么了吗?”
小林往前回忆了下,想起喝酒时聊过的话题,道:“他还说,以后要跟你好好过,不再让你受委屈。”
后来又来了几波人,几个朋友放下花,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周晋珩的父亲周骅荣倒是多留了一会儿,听说人还在抢救,大骂这里的医疗水平不行,态度强硬地要给周晋珩转院,在护士的劝说下才消停了些,没在手术室门前继续喧哗。
易晖很久没见这位从前他名义上的公公了,只记得以前这位中年男人面对他的时候态度还算和气,现在想来多数因为要仰仗易家,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周晋珩讨厌周骅荣,却又像极了他,所以更恨他,当年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来忤逆他,给他找不痛快。
周骅荣自是看出面前的人与从前的易晖有多么相似,气势上就矮了几分。得知警察已经来做过笔录,那三个匪徒也抓到了,正在追查幕后主使,周骅荣点点头,似乎对易晖的处理还算满意。
手术灯熄灭,周晋珩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就直接进了ICU。医生说手术还算成功,但是病人失血过多还处在昏迷状态,暂时没有脱离危险。
易晖第一个进去,换了隔离服,戴上口罩,进去先确认插在周晋珩背上的刀不在了,旁边嘀嘀作响的仪器他看不懂,在医生的同意下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腕,感应到微弱而平稳的脉搏,才舒了口气。
出来的时候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叶钦率先冲上来,按着他的肩膀前后上下检查了一遍,没看到严重的伤,就是手心凉得厉害。
易晖不肯去病房休息,要在这里守着。叶钦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窗台边打开,盛了一碗热汤,易晖很乖地接了过去,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边,说:“好喝,谢谢大嫂。”
叶钦面上稍显错愕,随后便笑了,回头跟程非池对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易晖身上。
“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叶钦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肉,嘴上嗔怪着,眼角却泛起泪花。
还来得及没跟哥嫂好好聊聊,先是程非池被周骅荣拉到一边说话,接着家里的阿姨也来了,易晖这才知道外面已经天亮了。
“昨天早上出门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就弄成这个样子。”阿姨拉着易晖的手抹眼泪,“我这就去给周先生烧香,求菩萨保佑他早些脱离危险。”
这提醒了易晖,周晋珩为他许过一个心想事成的愿望,他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几句后,睁眼刚好撞上叶钦看着他的视线。
“原谅他了?”叶钦直截了当地问。
易晖正欲回答,叶钦抢先一步道:“算了算了,原不原谅是你的事,我们都没资格插手。”
程非池走了过来,易晖讷讷地叫了声“哥”,其中既有委屈也有愧疚。
他猜哥哥是生气的,气他明明活着却不回来认他,气他明明可以避免悲剧却总是一意孤行。
他也气自己没用,说好的绝不回头,却还是在半道上的岔路口选择了老路,放弃了近在眼前的新鲜风景,还害得那么多人为他难过。
谁知程非池没有责怪他,只像从前那样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说:“他要是还敢对你不好,一定要告诉哥哥,不准再护着他。”
(下)
活了两辈子,易晖第一次体会到接待访客这么累。
从ICU换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易晖又送走一批来自剧组的探病者,去到唐文熙所在的病房,唐文熙的妈妈说他中午醒了一会儿,吃了饭就接着睡了,很不凑巧的是易晖每次过来他都在睡觉。
唐文熙伤在后脑,医生说淤血压迫神经,还要留院观察几天。他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仅没有把儿子受伤的事怪到易晖头上,还告诉他唐文熙每次醒来都念叨他,反复问江同学是不是没事了。
唐文熙家在首都,住在S市的医院不方便照顾,他的父母打算过两天就把他转到首都医院。
易晖坐了一会儿便要走,唐母把他拉到一边:“小唐经常在梦里喊一个名字,好像姓杨,小江你知道这位杨同学是谁吗?”
易晖没想到唐文熙在父母面前只字未提关于杨成轩的事,想来是对这段恋情没有安全感,知道随时会散,干脆没说出来让父母担心。
走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易晖掏出周晋珩的手机,踌躇了会儿,还是没给杨成轩打电话。
他想起唐文熙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没念想了,易晖觉得如果真能断了念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况且,但凡那人有点心,不用喊也会主动回来,强行把人押来,唐文熙也不会高兴。
回到病房,本想把周晋珩的手机放到他床头,不小心按到侧边按键,屏幕倏忽亮起,看见一张对着镜头比耶的自拍,易晖愣了下。
分明不是第一次看到,昨天在冷藏车里拨电话的时候,先前在家里好几次看着周晋珩拿起手机的时候,他都看见了。
只是那时候选择假装不知道,现在才敢直视,才敢正大光明地承认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记不起那时候的心情了,大抵是窃喜的,说不定还放肆想象着周晋珩拿到手机看见这张自拍时会是什么表情。
这会儿他却做不到了,他无法想象他走后的一年多里,变成江一晖的一年多里,周晋珩是以怎样的心情保留着这张锁屏壁纸,每次打开手机看到这张笑脸,究竟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悲伤更甚。
好像饥饿许久的人握着最后一块糖果,明知道它有毒,还是忍不住剥开它,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舔,甘之如饴地任由毒素入侵身体,走向湮灭。
没有人比易晖更了解这毒瘾发作般的滋味。
易晖握着周晋珩的手,不过短短几天,这副向来强壮的身体就迅速瘦了下去,脸上血色褪尽,牵过他、给他无尽温暖的手也变得脆弱无力。
“你该醒了,你快点醒来。”易晖把他的手背贴在脸上,缓慢地摩挲,“你再不醒,我就再恨你一辈子。”
住院的第五天,警察又来了一趟,询问一些之前遗漏的问题,顺便告知案件进展。
如易晖所料,指使那三个匪徒的幕后主谋只查到一位,正是现居于S市的画手A,作案动机是记恨去年的抄袭事件毁了他的名声,前阵子意外得知易晖人在S市,便动了报复的心思,私下买通这三个人整治易晖。
唐文熙和周晋珩都是此案中无故被牵连的受害者,匪徒中的胖子交代了用刀子扎周晋珩是因为一时冲动,没想到差点出人命。
至此事件经过大体明晰。周晋珩是公众人物,他被歹徒袭击受伤的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案子不用打点也会得到公正的处理,易晖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可能有另一个主谋的事情告诉警察。
那人显然有心要躲,警方办案凭证据,没有凭据的事说出来也没用,除非那人自己露马脚。
易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宥清会在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里捧着花踏入病房,面上是一贯的温和,不见一点愧色。
“他怎么样了?”方宥清进门就问。
易晖不理他,他也不恼,走过去把放在床头插着的几支玫瑰挤开,把自己带来的百合插上:“晋珩喜欢白色。”
易晖坐在椅子上削苹果,这是他最近刚跟阿姨学的,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不断地削出一整条苹果皮。
方宥清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平时在他身边就干这个?”
易晖不傻,听得出方宥清语气中的轻蔑。
他想,这个看似和善的男人心里定是翻江倒海。他恨周晋珩有眼无珠,先是看上个傻子接着又找了个替代品,还恨自己精心部署了一出大戏却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他怨天尤人肆意泄愤,却从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过分骄傲的人总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该围着他们转,都该站在原地等他,他累了想回头的时候,勾勾手指,想要的东西就会回到他身边。
这样的人易晖见过很多,曾经的周晋珩,眼前的方宥清。
不同的是那个叫易晖的又傻又笨,所以经不住诱惑,还是被哄回来了。而周晋珩不一样,他说一不二,他用鲜血发的誓、留下的承诺,就是易晖的底气。
“不常干这个。”易晖说,“他要我陪着他,说只要我在他眼皮底下,干什么都可以。”
方宥清的表情狰狞了一瞬,随后很快恢复自然:“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前男友,不过在我之后、你之前还有一个,恐怕你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易晖知道方宥清说这话意在恐吓自己,只可惜用错了方法,除了一声“哦”,他实在不知道还能给出什么回应。
五次三番挑衅都没能把人激怒,方宥清面子挂不住,起身要走。
易晖原打算沉默到底,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盘子里,看着手中的水果刀,又想起那柄差点扎到周晋珩心脏的长刀,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顾他人死活,这种人他最是唾弃。
“不知道方先生信不信因果报应,我还挺信的。”易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还有,周晋珩现在不喜欢百合,他喜欢玫瑰,因为是我送给他的。”
方宥清走了很久,易晖的手还在不住地发抖。
其实他很害怕,尤其在知道方宥清是主谋之一的情况下,最后那两句是一向胆小的他顶着压力说出来的最尖锐的话。
他握着周晋珩的手,企图缓解紧张焦虑,脑袋抵着周晋珩的肩膀,生怕碰到伤口,只敢轻轻靠着。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干燥的大手缓慢地回握,昏沉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易晖猛地抬头,对上周晋珩看向他的黝黑瞳孔,脑中霎时一时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做了一个梦。”周晋珩虚弱地说,“梦到我死了,心脏被挖走了。”
易晖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他的描述吓到,只会愣愣地摇头。
周晋珩扯开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没事,我又把它抢回来了。”
听了这话,易晖面色稍缓,接着不满地噘了噘嘴,似乎在说——你说过把我放在心里,无论如何都要抢回来。
想象中大难不死的抱头痛哭、劫后余生的含泪相望,因为医护人员的到来统统没来得及发生。
医生护士来去匆匆,氧气罩被撤掉,易晖给周晋珩喂了水,转身放杯子时被拉住手腕,周晋珩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还梦到你亲我了。”
对于他刚醒来就说这些不着调的,易晖只当他失血过多大脑缺氧,不同他计较:“我没有。”
嘴上否认,却背对着病床偷偷咬嘴唇,耳尖也悄然浮起红晕。
“哦,是吗?”周晋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拉着他的手还是不放,笑意爬上眼角眉梢,“那你再亲亲我吧,我跟梦里的对比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五十七章
易晖自是不会亲他的。
不仅不亲,话也不准他多说,怕他大病初醒一个岔气又晕过去,把削好的苹果往他手里一塞,拎着热水壶跑了。
回想起冷藏车里的吻,易晖臊得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在水房逗留一会儿,又不放心周晋珩一个人在病房待着,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走到门口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还以为小林来了,进去看见杨成轩站在病床前,易晖先是一愣,然后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把水瓶重重往地上一放,坐到离病床最近的位置。
杨成轩似乎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行李箱还丢在门口,被易晖摆了冷脸还是笑着,揶揄周晋珩道:“你冒死救人,我看被救的这位好像不怎么领情啊。”
易晖不吱声,又拿一个苹果削皮,表情严肃,一本正经。
杨成轩看了直乐:“你别说,还真挺像之前那个。”
“什么‘之前那个’?”周晋珩皱眉,“叫嫂子。”
易晖手上动作一顿,杨成轩更乐了:“管那个叫嫂子,那管这位叫什么?”
周晋珩懒得再跟他解释是同一个,说:“也叫嫂子。”
杨成轩竖起大拇指:“牛还是你牛,人还在这儿呢,也不怕人家闹脾气。”
顶着两个身份的易晖气不起来,就是又臊得慌,削果皮也没发挥稳定,削到一半就断了。
周晋珩不嫌弃,接过来就连皮咬,边吃边赶人:“我没事了,探完病的可以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