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妇人笑道,“没什么不顺心的。是吧,顾强?”
她一说话,身边的顾强就微微一哆嗦,随即愈发垂了头,声音也低又轻,“……嗯。”
“怎么就说一个嗯字?”他媳妇教育他,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我哥出门之前怎么和你说的?出来见人不能给我们家丢脸,你以为这还是你村子里头呢,允许你这么畏畏缩缩的?”
顾强唯唯诺诺,并不敢反驳什么。见妇人动了气,便垂着手站着,神色畏缩。杜云停看着他,实在是无法将他与当年的那个渣男联系在一处。
这真是那时候拍拍屁股就想不负责任的顾强?
他一晃神,这才发现顾强的余光也在看他,目光显然并不痛快。杜云停这些年实在是过的太顺心了,皮肤甚至比当初下乡时还要好。那时候他天天被日晒被蚊虫咬,动不动就晒的脸颊通红,搞不好还要蜕皮。
如今,顾先生有了足够的实力,不会让他风吹日晒一点。杜云停脸颊光滑,皮肤又白,整个人看起来比当年大不了多少,仍旧是清清秀秀、走哪里都会让人多看两眼的好相貌。
这实在是无法让顾强不嫉恨。
同样都是岁月,好像在他那处就格外仁慈偏心,半点也不见老。
这足以说明,小知青这些年过的有多好。
顾强在那之后又看见了顾黎,他这个二哥站在人群之中,出挑的不行。经过这几年的气度浸淫,比当初回村时更加有男子气魄,周围一圈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却一个都没看,只蹙着眉头推开了,直直地走向那个郁知青。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小声地说了几句话。顾强听见那个知青喊,“二哥……”
顾强心里头一酸,他自己都没这么喊过。他仔细回想时,从他嘴中冒出的二哥,多少都是带着点阴阳怪气的。
“我的那个好二哥……”
事实上,顾强并不觉得顾黎好。这几年过去,他仍旧觉着顾黎失职,不配做个哥哥。
不然,怎么会看到自己如今狼狈成这样,也不拉一把?
可顾强到底也成长了不少,并不会像年轻时张嘴便是挑衅。他寻了个空隙,等在洗手间门口,等看见男人迈动长腿走过来时,方才喊他:“二哥!”
顾黎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看了他一眼,蹙起眉。
这么长时间,这个称呼都是小知青专属。如今却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吐出来,这让顾黎心中不舒坦。
他没什么反应,眼看着就要从顾强身边径直走过。
“二哥!”
顾强终于急了,这一回拉住了他的袖子,“二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顾强,我是你弟啊!”
“……”
顾黎打量他几眼,终于想起来了。当初那个叫嚷着“你的钱为什么不拿出来给我娶媳妇”的青年,如今已然是被岁月侵蚀过的模样,从头到脚都透着沉沉的暮气。分明年纪并不大,看着却像是个中年人。
即使听到了是弟弟,顾黎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有事?”
“当然有事!”顾强拉着他衣袖,着急忙慌,“二哥,当初是我不懂事,我已经知道错了……你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帮帮我吧?啊?”
他说着说着,便要往地上跪,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哥动不动就打我,家里头活都是我干……我做饭刷锅洗衣裳,一洗就是一家人的!我活的都不像个男人……”
他指望着从他二哥脸上看到些软化的神色,然而可惜并没有。顾黎眉头仍然蹙着,看起来严肃冷淡,半点亲近的意味都没透出来。
顾强心脏一慌,往上捋袖子。
“你看我的手——”
“顾强。”男人打断了他,径直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一句话,硬是把顾强给问懵了。
“为什么?你是我哥,当然得顾着我……”
男人淡淡道:“已经分家了。”
“分家了也是我哥啊!”顾强忙道,“血缘总斩不断吧?我都在报纸上看见了,你生意做的那么大,现在都是大老板了!你把我弄过去,让我坐个办公室,不是挺容易的吗?”
他又哀求道:“哥,你不能不管我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好歹都是你弟……”
顾黎摇摇头,好像觉着可笑。
“我只要有用的人,不养闲人。”
顾强不觉得自己算闲人,梗着脖子,“我是你家人!”
顾黎说:“我只有一个家人。”
然而并不是顾强,也绝不会是顾强。他抬起步子便要走,顾强瞧见了,终于气急败坏。生活的压力跟当初闹掰了的懊恼一块儿压过来,压的他几乎要透不过气,他抬起头,冲着男人的背影喊:“顾黎,你真不管吗?我他妈被人当黄牛用,天天骑在我头上——你就这么狠心,一点儿都不管吗!”
这回,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扭过头看他。顾强心里一喜,以为这事有希望。
紧接着,他却听见他二哥说:“我也干过。”
“……?”
“做饭,刷锅,洗衣裳,我都干过,一洗就是一家人的。”顾黎说,“我干了七年。”
从十岁起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入伍。顾父顾母是不会起来烧饭的,顾大哥是长子,一天到晚都被顾父带着,今天走个亲戚明天招呼招呼客人,更不会干这些。顾强又最小,只知道在外头撒腿跑着玩。
家里的活,大多数都是顾黎在做。顾父说是要教导长子,整天往家里带人坐坐,时不时要留人吃饭,然而哪有饭?
没细粮也没肉,巧妇也做不出无米之炊来。好的粮食要留下来做种,他们平常吃的东西比猪食都不如,这样的东西端上桌,还要被顾父骂,说顾黎给他丢了脸,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只有逢年过节,能见着点肉星。那薄薄的几片肉,都是顾父、顾大哥、顾强碗里头的。顾黎从来没吃过。
他听的最多的,只有他娘的抱怨。
“就是生你个兔崽子,差点儿活不了……”
顾黎七八岁就已经懂事了。知道他娘在生他的时候遭了大罪,身子骨留了病,所以承担起家里的活时,一声也没有吭。他没肉吃,没新衣裳穿,裤腿一直缩到大腿。没人给他纳鞋底子,冬天里雪灌进来,脚指头冻得红肿一片,只能自己在干完活后扯点棉花絮子垫着,顾黎从来不抱怨。
哥哥弟弟吃肉时,他就端着碗,安静地站在墙边上。
只有一天,顾母对着他笑,那时候顾黎受宠若惊。顾母拿着家里布票,给他扯了布,勉强做了个背心套身上。
顾黎几乎要以为那天是过节。直到回去后,顾母跟他说:“二小子,村里头人说,家家户户都得有一个去当兵的,按理来说是你哥。可你哥……”
顾黎就懂了。大哥是长子,要撑门面,不能去。顾强是小弟,最受宠,也舍不得去受苦。
该是他去。
他答应了。在那之后,拼死拼活攒下来的津贴都往回寄。
可这些都没换回来什么。不疼他的人,并不会因为这个儿子赚钱养家而去疼他,反而变成他不顾父母,自己在外头享福,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身的错。
在遇到小知青之前,顾黎始终以为,父母不爱他,是因为他做的仍旧不好。
直到他遇见杜云停,他才知道,真正的爱,应该是没有代价的。即使他没钱,没工作,没前途,小知青仍然愿意跟着他,一腔孤勇地跟他去省城,又一腔孤勇跟他南下,——这才是爱。
之前那样的,顾黎已经不稀罕了。
他有了最好的,别人勉强挤出来的那一点温情,他根本不在乎,更不需要为此而委屈讨好。
顾强张口结舌,半日才说:“可我是你弟……”
顾黎没有再听这句话,转身便走了。这一次,无论顾强怎么在后头又气又急地叫喊,他都没回头。
他突然间很想见小知青。
小知青就在拐角处,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从洗手间里出来。顾黎瞥见他身影,心好像就落回了肚子里,男人大步上前,听见了脚步声的杜云停回头,软声问:“二哥,怎么这么久?”
男人答非所问,反而朝他靠得近了些,道:“想你。”
杜云停:“???”
他被这一句说的脸微微泛着红,在心中大叫7777.
【小六子!】
7777:【……你叫谁?】
我不叫这个名。
【小六子,你快看,】杜怂怂兴奋地说,【顾先生现在好会啊……】
7777:【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不叫这个名——】
他的宿主已经听不见了。
静默一会儿之后,杜云停又说:【小六子,我真的好喜欢顾先生。】
喜欢到光是提起这三个字,都能从嘴里头品出甜味儿来。
【……】7777说,【那是因为你刚刚吃了个糖。】
杜云停这才想起,他刚才从顾先生口袋里摸了颗糖。
他强词夺理,【瞎说,明明是顾先生甜。】
系统强行被塞了一口狗粮,并不想再和这个被恋爱蒙蔽双眼的宿主说话。
顾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从他这个二哥身上得到。他在后来又想方设法递了各种消息,最后连他媳妇也知道了,给杜云停写了一封信。
信里也没说别的,把刚开始时顾强招惹的那些烂桃花一列,看得杜云停啧啧称奇。
又是寡妇又是大姑娘,顾强这脚上踏的船可真不少,这些年也没少作妖,直到后头被打怕了,这才缩起脑袋来做人。
他媳妇儿在信里写:郁知青不要相信他的话。这种人,不打不服。
杜云停挺赞同这一句。他看顾强,也是两个字:欠打。
7777搞不懂他怎么还有脸说别人。
难道杜云停照镜子的时候,看不见自己脸上两个明晃晃的大字“欠干”吗?
显然,杜怂怂对此毫无自觉。
顾先生的生意扩展到海外后,每次出差都要带着他。有时深夜忽然有了行程,要去美国谈一笔生意,顾先生听完后沉默良久。他的秘书问他:“还需要郁先生一同去吗?才三天,而且这么晚,他恐怕已经睡了……”
顾黎也知道小知青已经睡了。但不带小知青,他心总像是被什么提着,安不下来。
他说:“我回去一趟。”
秘书也是很服气,就三天的出差,搞的跟电影里头的生离死别一样。她早已知道了两人关系,实在是服气居然都十年了还能粘的这么紧——这特么到底用的是什么秘密配方生产出来的爱情,没保质期的吗?
发工资的老板不能吐槽,秘书只好憋屈地跟着一道过去,打算从家里直接去机场。
屋里灯果然是黑着的,杜云停侧躺着蜷缩在被子里,睡得香甜。顾黎在床边坐下,开了一盏床头灯,静静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小知青密密的眼睫垂在眼下,半点都没察觉。
顾黎看了许久,被秘书再三发消息催促,才站起身。
他舍不得扰了小知青的睡眠,决定不把小知青带过去,因此又在额头上亲了亲。谁知亲的时候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杜云停这姿势……倒像是在怀里头抱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