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包括今晚。今晚祁遇白带自己来这里不像是做那件事的。男人此时此刻不肯看他,眼睛始终直视着前方,即使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
林南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说不清原因,甚至觉得车里的温度都有些偏低。
“祁先生……”他试探着叫了男人一声,“我们来这里究竟为什么?”
半夜三更来一家熟悉的汽车影院,他希望听到的答案是,男人喜欢跟他在这里的时光,所以来重温旧梦,或者单纯只是为了来看一部电影,而这里正好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轻轻一声响动,祁遇白抬手按下一个开关。
头上的星光顶蓦然亮起,一点一点小小的光亮汇集在上方,两眼一时之间看不尽,就生出一种往四周无限延伸的错觉,像真的星空一样。美好得不张扬,温暖得无声无息。
从林南第一次进这辆车算起,这是第二次在祁遇白的车里看到星光顶。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闹了什么笑话,祁遇白又是怎么说的,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趣又生活。这一点小事是过去半年里很多件小事中的一件,也是他们这么多天回忆中闪烁的碎片。
有时祁遇白来接他时他想看,可他不敢出声要求,怕男人觉得他矫情,毕竟当时祁遇白是明确表示不喜欢这个星光顶的,没想到今天会主动帮他打开。
“真好看。”林南仰起头,把头顶这片景致收到自己的眼眸中,心脏酸胀胀的。慢慢又侧过头,目光热切,看着祁遇白的眼睛轻声说了句谢谢。
要谢的事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件。祁遇白的出现本身就是件值得感谢的事。他想谢眼前的人,还想谢谢老天,连人生的温暖都肯舍予。冬天就快要过去,他们终于要一起捱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季节。等自己拍完下一部戏回来,Y城一定就大不一样了,生活也会跟现在不同。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他就能鼓起勇气告诉祁遇白,他们之间故事的开始不在这个冬天,而是上一个冬天。尽管他们已经蹉跎了一整年的时间,但那不要紧,因为他们未来还有很多个春夏秋冬可以一起度过,不急在这一时。从前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家人、没有未来,现在才不过一个冬天,一切就全变了。他尽力演好戏,经济上慢慢宽裕起来,身边还有一个祁遇白,几乎快要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两人就这样在车里无声地共处,谁也不肯率先开口打破难得的好气氛。
车外的雨声慢慢变大,却也扰不了这片刻安宁。林南忍不住想,如果这一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他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去换,希望安排这一切的神明来跟他开口,告诉他代价是什么。
可惜没过多久,祁遇白就喊了他一声。
“林南。”
林南扭过头,温顺地“嗯”了一声。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记忆重回初见时,还是一样的眉眼,还是一样的淡漠表情,但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血液是热的,心肠很软,从来都不肯伤人。
“林南。”祁遇白又重复了一遍,脸上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
林南又“嗯”了一声,带着期待跟情致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男人只顿了片刻,嘴唇里吐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来。
“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吧。”
林南脸上笑意未褪,表情瞬间僵住,一时之间怀疑自己听错了,隔了好几秒才把嘴角放下来,小心地问:“你说什么?”
第52章
“我说,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见。”祁遇白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话语听上去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为难。
外头的雨声在耳边消失不见了。林南的心脏像被人用拳头从两边擂紧,疼得他喘不过气来,花了很久才终于听懂了祁遇白的意思,慢慢从椅背坐直身体,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祁先生……你……你在跟我说笑吗?我觉得……我觉得不太有趣……”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什么幻觉,或者干脆听错了祁遇白说的话,便执拗又求助一般地望着祁遇白,期待他更改措辞。
“没有。”祁遇白淡淡地否认,“我是说真的。”
只这么几个字,就足够让林南跌进深渊。他脑子里嗡得一声,浑身的暖意都被人一瞬间抽走,刚才的温存与欢愉仿佛顷刻间不见。
“可是为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这个人,话却让他听不懂。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祁遇白的脸,不肯错过男人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半晌后发现祁遇白似乎是认真的,不由得害怕起来,慌不择路地去拉祁遇白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握在手里不肯放,喃喃自语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前一刻还抱着他的人怎么会这一刻就说要到此为止。
“太突然了……我……我觉得……”
祁遇白任由他握着,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表情神态都没有一点不舍。头顶的这片星光顶一直亮着,上一秒还像是求爱,这一秒就像是一种嘲弄。
“没有为什么。”祁遇白眼望前方,语气稳稳当当的,“觉得烦了,有时候宁愿出国工作也不想见你。”
觉得厌烦了,腻了,该分开了,简单明了的理由。
“烦了吗?”林南眼圈慢慢红起来,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神色惨然道:“真是这样,你这周为什么又肯待在家里?”
“做事有始有终吧。”祁遇白轻描淡写道。
林南想到在房间里男人的欲言又止,顿时觉得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也许祁遇白不是非要这么忙,只是想着避开他。至于这最后一周,则是施舍给他的温柔。
祁遇白仿佛回答得都嫌烦,转头望向窗外的雨。
“别这样林南,别这么没出息。我只是玩儿过了你,觉得新鲜够了,到时间换下一个而已。”
林南用力摇了摇头,两手一齐握着他的手:“你再想想,再想想好不好?我知道我最近总是惹你心烦,我、我老是给你发消息打电话,老是催你回家,不不,是催你回柏海,我知道是我做得过分了,你告诉我我就会改的,真的,你别——”
“行了。”祁遇白打断了他的话,抽回手说:“你这一点也让我觉得烦,很啰嗦,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听你说这么多。”
林南立刻噤了声,两眼怔怔地流下泪来,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两只手还想去握祁遇白的手却再也不敢,虚空中往前伸了一下又停住,慢慢收回来攥住了自己的裤子。
他牙齿咬住了下唇,再放开时唇上已有了一排深深的齿印。隔了半晌,又像不甘心一样哑着声音道:“对不起,我再说一句好不好?”
祁遇白没出声,算是默许。
林南泪水潸潸而下,忍得全身都开始轻轻抖动,手指攥得更紧,又过了片刻才稳住声音,“出门之前你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来了这里就变了?”
不是他不肯接受现实,实在是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叫人一时无法承受。
祁遇白身形一动不动,眉宇慢慢敛起来,似乎不太耐烦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
“怕你在公寓里闹,被人听见很难看。”
林南一怔,错愕地望着他。原来是怕自己在柏海与他不依不饶。其实怎么会呢?祁遇白要他的时候,他温顺听话,不要他的时候,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绝不会在公寓里跟他吵。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自己。
眼泪像是比自尊更不值钱的东西一样从泪腺相继涌出,一滴滴砸到林南的裤腿上,幸好呜咽声被雨声盖住了,才不至于更让人难堪。
林南无法接受,在过去的梦里兀自不醒。像是一个在寂静的公路上独自行走了很久的人,朦胧不清之中才看到一盏幸福的车灯,他站在路边远远招了招手,满心以为车子会停下来,谁知连这点微弱如烛的光亮都与他无关,这辆车不是来接他走的。难道他注定还要孑然一身走下去,两人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不,他不想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他没法放开手。
连月光也没有的夜晚,汽车的雨刷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将雨水一遍又一遍从挡风玻璃两侧刷下去,沿车盖大股大股地流到地上。林南望了望窗外的雨,又看了眼头顶这片星空,鼓起勇气用瘦削的身体一点点靠近眼前的人想汲取一点男人的体温。
他颤着身体挨过去,拼着放手一搏将嘴唇越凑越近,几乎下一秒就要贴上去,忽然被男人两手用力推开。
“林南!”祁遇白低喝一声。
嘭得一声,他背部猛得向后一靠,重重撞到了车门上,车把手大力撞在腰上让他禁不住“啊”一声叫出来。
祁遇白像全然没听见他的痛呼似的沉声道:“你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祁先生……”林南手在背后的门上一撑,又忍着疼抖着身子往前扑,一边拼命抱他一边用哭腔道:“你再抱我一次好不好,再抱我一次……”
爱一个人很难,体面地离开这个人却是难上加难。
“林南、林南!”
此时祁遇白被林南紧紧抱住,看着他弓起的背顿了两秒,随后开始掰开他的手臂将他用力往外推。
“放开——!”他厉声喝道。
“求求你……求求你……”林南就像失了理智一样拼命挣扎,手臂上一秒被掰开下一秒又重新抱回来,嘴里反复念着:“再抱我一次,最后一次……”
雨声混着哀求声,既悲怜又绝望,任谁也招架不住,除了早已下定决心要一刀两断的祁遇白。
“够了,林南,够了。”祁遇白使全力挣开林南的手,握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逼他抬起头来跟自己对视。
林南狼狈不堪的脸上挂满泪痕,连脖子上都是水迹,身上穿的浅色毛衣高领处洇湿了一大片,呼吸急促得像是要背过气去,只看了祁遇白一眼又开始往下淌泪,接着用两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可眼泪却哪里挡得住,它从指缝间漏出来,从手掌下流出去,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林南,我们别吵到最后一刻行不行。”祁遇白说,“你知道我的为人,给彼此留点念想吧。”
林南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一刻祁遇白还能如此冷静,就像这两百天与他日夜相对的是另外一个人一样。他想起武雨彤曾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跟祁遇白来往要懂得适可而止,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先是无声地流眼泪,慢慢就变成了小声地啜泣,最后终于在这辆有着无数回忆片段与温存时刻的车里放声大哭起来。
祁遇白就这么看着他,守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林南哭了很久终于累了,袖子捂着脸颊跟眼睛,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终安静下来,然后才放下袖子,用一双通红的眸子直视着祁遇白,眼神已不再只是悲伤和不解,而是多了些决然。
他缓缓地说:“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不会再烦你了。”声音听上去已经嘶哑得不像话,鼻腔也完全不通。
祁遇白说:“你问。”
林南默然半晌,低声问:“这半年里,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是把我放在心里过的?”
两人从来没有哪一刻真正坦诚过心意,但那些相拥而眠、保护扶携,甚至只是目光对视,林南都无法相信其中没有情意。
他固执地望着祁遇白,像陷在沼泽中的人望着外面的一根绳索一样。
“没有。”祁遇白纤薄端正的嘴唇上下动了动,“觉得你睡着舒服,就多睡了两回,何必当真。”
字字如刀,全往最柔软的地方扎。一下又一下,宛如凌迟,林南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终于放弃了苟延残喘,胸腔空得仿佛什么也不存在了。
祁遇白看着他惨白无状的脸,远离他的那只手状似无意地重新放回方向盘上,在林南看不到的地方,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问我爱不爱你,我说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呢?你要知道爱之一字说出口来很容易,它轻如风渺如云,谁也伤不了。只有藏在心里才像酷刑,它会变得沉如铁利如锋,能将人的心活活捣碎。但即便如此,祁遇白仍然选择了后者。
在林南出现之前,祁遇白的人生已然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面没有光,只有后悔与无奈。母亲因他而死,父亲行同陌路,家不成家。他被困在黑暗的胡同里进退维谷,从来没想过会真的有一个人让他有逃离的冲动。他渐渐又感觉到自己是个活人,也有人真心在乎他、需要他。然而正因如此,他更不能让这个人的未来成为自己解脱出去的垫脚石。
林南那么好,那么鲜活,他的未来应该是在阳光下的,没有自己倒更好。所以就这样吧,自己继续活在黑暗世界,所有的光都留给林南,一切当断则断。
第53章
车外的雨下了很久终于渐渐收住,重新变回绵细如毛的雨丝。
车里的人也静默良久,一个在长久的单恋后终至心灰意冷,一个在认清自己日渐深刻的感情后下决心放手。
时针走向12点时,新的一天就开始了,过去的事情终于要留在过去。不远处的电影银幕重新亮起来,似乎是要开始播零点场。银幕反射出的光映到林南脸上,衬得他愈发如薄纸一般,细微一阵寒风就足以令之摇摇欲坠。
祁遇白一直沉默着,像是在等林南开口。林南自然识趣,缄默了一阵子后轻声问:“既然是这样,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走了。”
既然由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就没有必要再自取其辱。他打算现在就回到自己租的房子去。不管怎么样,总还有一个住的地方。
生活很现实,它由不得你胡来,就算你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疼得揪到了一起、连呼吸这么简单的事都变得困难万分,还是得找个地方睡觉,醒来后继续工作挣钱。
作为一个被中途抛弃的人,再留在这个车上只是徒增难堪,何况他每多看车顶一眼都觉得心神俱裂。他突然伸手推门,祁遇白没来得及锁上车门,人就已经走出去了。
“林南——”
祁遇白在车上喊他。
林南没回头。一开始是一步一步往出口挪,后来变成快步,再后来直接跑了起来,地上的雨水被鞋子踩得溅起一尺多高,沾到他袜子跟裤腿上。心里郁积了无数分不清是不甘心还是难过的东西,无形却沉重地压着他的筋骨,非得狂奔疯跑才能发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