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 这顺天府大是大。
但到底一条条胡同七拐八拐的,一旦跑进去就不方便拿人, 加上傅玉和段鸮从前都在这呆了快十年,所以, 再没有比他俩更擅长一起干完坏事, 再一起溜之大吉的了。
当他们终于在安全的去处一起停下时, 二个身后的长辫子都差点没直接散了的一起撑着膝盖靠着墙,就用手掌掩住鼻子和嘴唇上的汗珠。
两个人背上,脖子里都是一身汗, 擦都擦不干净。
胸膛中更是像有一团火似的热的厉害。
可就是这么个刚摆脱差一点被抓去‘蹲大牢’危险情形。
这两个家伙却在半刻,隔着这一条长长的瓦片房巷子抬起头对视了眼彼此这副狼狈的德行后,没忍住一起扭着脸,抖着肩膀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用手指着对方的样子,又低着头笑个没完,看上去真像两个根本已经不可救药的大笨蛋。
因为现在看样子各有各的狼狈,好笑。
所以对于彼此今晚这番行为和模样的嘲笑,他们还真的算是半斤八两了。
“你这个笨蛋。”
“你才是。”
“啧。”
“啧。”
嘴上这么不客气地不饶人,二人都这时候了却也还是这么互不相让。
但嘴上这么说着,嘴角上翘的很厉害的段鸮确实,确实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开心过了。
他此刻嗓子里的笑声完完全全是真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开心。
毕竟砸人轿子,故意闹事,报私仇。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他们刚刚干的那桩事更卑鄙,更不入流,更无聊透顶的事了。
但是既然做都拉着这个人跑去和自己做了,就和这世上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到到终有一天进棺材那天到底都是一泼黄土一样。
人生肆意,不过了了半生。
他段鸮段玉衡,现在就是为了私仇,就是为了报复,想故意耍心眼打那龟孙一顿,又有何妨。
这恰似,一夜之间回到了当年他一次踏进这皇城顺天之地是最初的心情,便是世间任何人都挡不住他的满腔烈火,一心志向。
是对这天下的一切人和事都怀着无一丝惧怕的心去前行的。
这样的感觉,段鸮真的太过想念了。
像是被孤独和冰冷迷失了多年,在此刻终于是彻彻底底地抓住了,寻到了,找回了。
可他也真的很高兴,一点不沮丧,就像是个真的不懂事的少年郎般和傅玉靠着这巷子里又闹了两下,两个人这才松口气仰头想着今晚这事,又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会儿虽闹都闹了,傅玉暂时在顺天地界上儿还真没一个正经地儿可去。
多年以前,如果有什么必须回来复命的重要公务,他一个人回到京城中,肯定都是住海东青那儿的公家宅子,因那年,多数海东青还都是一帮到岁数了,却忙的连个亲都没成的小伙子。
朝廷自世宗九年起,就经由大清律制度和下属官员上奏,从工部掌事拨了一小款子,给这帮子朝廷的年轻栋梁们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单独安排了住处。
但也不强行要求,随你爱住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起虽然小一点,但好歹气派森严到在内围宫墙中的南军机总部。
那海东青曾经集体住的朝廷派的宅子条件也有点惨。
虽在这繁华富贵北京城中,却坐落外的不能在外的外城,放在前朝估计就是个破市集加半拉百姓村落,方圆百里只有一个给公家淬炼兵器的铁匠营,一到夜里就‘咚咚咚’地能敲打一夜。
可当年的第一代的粘杆处总部是初建立在在雍王府和太和宫那边。
这帮子可怜的小伙子,若是想起早去那一处起早去内城那头报道,还不会误了时辰,每天得外头鸡没叫就爬起来,才能赶上去报道的时辰。
可他们也没马代步,就靠一双腿,一双靴子从外城穿街而过,所以那一段听到鸡叫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年时光,傅玉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因以前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期的傅玉就属于这住的一员。
那会儿,他也就十八九岁。
不顾图尔克和家里一众丫鬟侍卫们哭天抢地,就为了这么个个人志向从京城中央跑去了骑马来回要一个时辰的外城。
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位跟他一块为朝廷保卫江山社稷的多年同僚加同期,分别叫做萨尔图克·长龄,章佳·阿桂和刘墉。
他们四个那会儿住在一块,虽一个个顶着个令人闻风丧胆,神勇无比的海东青名号,却堪称是一天天都过的相当鸡飞狗跳。
对彼此说,实在的也算得上是无比地熟了。
这其中,当年阿桂这个谁也不服气的叛逆少年郎,因为要死要活加入海东青这事被他阿玛额娘赶出家门了。
一度喜欢在外头和京中地痞流氓打架,除了不和一般烟鬼一样去狎妓抽麻叶他当年基本什么破事都干过;
长龄他额娘想让他在加入海东青的期间去考科举;
这样也算多一个来日可以保命的功名在身,不算有辱家族门楣。
以后万一想明白了,不想干什么害死人的海东青,还能在朝堂另外谋生立足,顺带让长龄他阿玛给他寻个能在帝王面前领功劳的好差事。
长龄这个最听他额娘话的,就夜夜不吹屋里头的油灯,彻夜坐在其他三个人的床头背四书五经,钻研什么狗屁不通的八股文章。
刘石崖这个人最不喜说话和惹事,四五天都怪怪地窝着不想吭声。
整日辫子也不洗,靴子也不洗,每件从家里带过来的马褂颜色都一模一样,只为了穿起来方便,还不会显得太脏。
一天到晚像个鬼一样地昼伏夜出,只喜欢弓着背躺在自己的床帐里翻看些戏文话本,虽然他看得戏文话本尺度据说很大,却也是他的一大个人爱好,旁人管不得。
但是因为和其他三个人从来不沟通交流,所以往常他们彼此也毫无同僚兄弟情可言,倒是互相揭短的时候比较短。
不过说是这么说,傅玉和其他三个人关系其实处的都还好。
从少年时候一次次为了社稷出生入死,到后来的共同经历磨难却侥幸生存。
大伙虽最初心中所想不同,道路却意外相通。
心中都有一个说来少年轻狂的夙愿,那就是为了眼前这繁华福利的顺天府,和这天下,一次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海东青所有人虽如同那一只只鹰一般桀骜不驯,遍布天下,却也始终能在某一时刻回到这顺天府这个初心之地的原因。
不过,都说了以前是以前了。
以前他还是一只四处流浪,连自己到底真正怀揣着的,想要什么都年轻而莽撞的海东青呢。
所以今夜,傅玉显然更想和段鸮单独这样子两个人呆在一块。
这一是因接下来‘光点’的案子和活佛入京,肯定得他俩想办法配合着再一次插手了,二也是论他俩现在这关系也是这人之常情,总会如此。
而夜半三更的。
摆脱了方才那件事后,明明是个外地人士的段鸮就这么堂而皇之,和咱们在京城本身有房有工作有户口的傅大少爷一块溜达回家去了。
可这说是他单方面收留,倒是更像两个人在顺带着找个时间约会了,但两个家伙倒也坦荡,大晚上的跟两个悠哉悠哉逛大街似的从东四后头晃回去了。
而因傅玉现在不能穿着自己身上那一身不仅很挫,都快被扯坏了的衣服到处乱逛。
所以,在回来前,这位仁兄还先去自行找了个地换了身衣服。
虽然换不换,都一样,他之前什么狼狈奇怪的鬼样子,段鸮也都见识过,但这个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愣是说让他在这儿站好等等。
“你站在这儿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话,是某人自己说的。
所以为了等他,段鸮就自己一个人在原地抱着手无声地站了片刻。
当下,段鸮那一根长长黑色的辫子垂在脑后,低头等待着有个人的同时却也很平常地抵着墙站着。
在他的手中,还把玩着一块黑穗子玉佩。
玉佩后头有个,玉字。
站在黑漆漆的巷子口专心等人的段鸮就一遍遍拿在手里不急不慌地把玩,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也没什么不耐,反而出乎意料地耐心。
因之前刚跟某人一起跑去乱搞报完私仇,段军机这会儿心情还可以。
放在以前,他才不会做这种荒唐,放肆又有些无理取闹的事。
但现在,经历了许多,走出了困局,段鸮却也学会了将个人志向和真正心性无所顾忌地抛出来,去面对说挡在自己眼前始终影响着他的阴霾了。
他依旧是蜘蛛。
却又好像脱离了被蛛丝缠绕折磨扼住喉咙的痛苦,学会了在这其中稳稳地织网掌握着自己的人生。
“今日是初五,再过二十天就是二十五……”
方才街上有这样百姓之间的声音依稀传来。
段鸮默默地听着,却也没做声,可就在他等了不到半刻,有个急匆匆跑了,又急匆匆回来的人可算是告诉段鸮,他具体干什么去了。
因为当有个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自己身后,又伴着一声‘喂’,段鸮一扭头就看见个和半刻之前某个鼻青脸肿,懒散混账的家伙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仅如此,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帅哥。
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帅哥。
因他一出现,却也将段鸮的视线完全地吸引住了,一眼看去,那人一头天生自带些蜷曲的黑色长发这一次可算好好扎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前额头发放下来,一张脸显得瞬间不羁了一些。
那一身崭新笔挺的海东青漆黑机关服制,立领的每一颗盘扣都规矩而英俊地好好扣着,腰带,长靴,这组合在乍一看都有点不有个人了。
浓眉。
俊脸。
熟悉的带着弧度的下眼睑,还有这完完全全穿出了个人风格的特别机关服制,当真是满身桀骜锋芒,恰似一把出鞘的刀,
段鸮:“…你哪位?刚刚那个挫的要命,叫富察傅玉的人去哪儿了?”
某位不知名‘帅哥’:“喂喂,段玉衡,我郑重警告你,你今晚可是第二次这样了,再这样,咱们俩刚刚起航的爱情的小船,可就要直接翻在顺天府了!”
可嘴上是拌着嘴,这两个人转眼还是变脸比翻书快的占着彼此的便宜,又这么一块带着不同于以往的走人了。
夜色中。
一身海东青制服的傅玉走在段鸮身边。
段鸮的肩膀上则披着今日去后广平府时,穿的那一件白色马蹄袖立领章京服,衣襟解开了两个规整的盘扣,腰带和直坠令他看上去很俊。
他最初少年时进入南军机时,就是这身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