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每日厨内都有人熬羊奶糕,谢虚也是习惯,每日揣一点在身上,等练完功便吃。可现在旁边有个小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谢虚被馆中姑娘们影响,也会给晚辈投食,索性便过来给他了。
齐周灵的眼睛很慢地抬起,落到谢虚的脸上,只是隔着一层面具,他看不见谢虚的神情。
燕继政刚想给前辈解释,齐周灵和一般的孩子……有些不同,并不会主动接纳食物。可他刚凑过来,便见齐周灵缓缓伸出手,从那油纸包中捏了块奶糕,放进嘴里。
很僵硬地咀嚼着。
于是燕继政又是愣怔许久。
齐周灵会自己拿糕点了!
那久蓄在心中,便是如何刻意也卸不掉的心中巨石,悄然松了些,好似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七岁的团子慢吞吞吃掉奶糕,又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谢虚,突然便勾了勾手指。
是让人靠近的意思。
谢虚竟是奇怪的看懂了,依他所言,又更低的俯下身去,却见那截雪白的小手用与先前迟缓动作完全不相符的速度,飞快按在谢虚乌发上,“咔
嗒”一声打开了开关。
——面具的开关。
那开关精巧地扣在谢虚侧耳后,也不知一个七岁孩童,是如何能第一次接触便精确找到的。
但那一瞬间,面具的确是掉了下来,谢虚伸手接住,微凉触感从指尖渡来。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齐周灵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周灵慢吞吞地用目光望向他。半晌,唇瓣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来。
燕继政还没来得及惊喜齐周灵似乎会开口说话了,便被他的冒失举动惊得皱眉。
他知道很多江湖人是有难言之隐,才遮掩相貌;而他也十分敬重谢虚,所以从不好奇前辈的外表。但齐周灵这样做,哪怕他只是个孩子,却也犯了大忌。
这是燕继政第一次斥责,严厉地训他。
“齐周灵,你在做什么,向前辈认错!”
谢虚这时已捏着面具站起身,并不算很生气:“无妨,或许他只是觉得我戴着面具的样子奇怪。”
燕继政也同样满怀歉疚,正要厚颜向前辈道歉,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谢虚面具下的那张脸。
长久的怔愣。
他的师父……不、不对,前辈,是个相貌如此……摄人心魄的大美人。
哪怕谢虚后来又将面具戴上,燕继政还是有点缓不过神来,浑浑噩噩地带着齐周灵告辞。
第209章 天下第一(二十六)
从那日起,每日清晨来修习的便成了三人。
谢虚,燕继政,和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一推就倒的团子般的齐周灵。
齐周灵十分安静,只睁着一双墨色的瞳孔紧盯谢虚不放。
谢虚习剑时,小孩也去竹林间折了枝干过来,跟着谢虚比划。他人短手短,还有些伸展不开,但光从那简单的几式看来,竟已颇有骨相了。
——这原本是件好事,齐周灵终于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还主动习武。但现下却是吓得燕继政一身冷汗,连忙过去押着齐周灵,让他不许再学。
功法传承极为重要,没有任何一个武林中人会乐意见到武功被盗学。
尤其是谢前辈这样好的人……燕继政也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燕继政又想起那日他无意中看见的谢虚样貌,心中又是微微一跳,复杂的思绪几乎要将其淹没。
谢虚见到被燕继政缠成一团不能动的小孩,也不过眨了眨眼,没出声。
他以为是燕继政不愿意让这么小的孩子练舞,毕竟男人中会跳舞的不多,连这观赏用的剑舞看着清雅,也总归沾了些风尘气,不好让齐周灵学。
于是黑发黑眸的小孩被训得动弹不得,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谢虚——本应是面无表情的,谢虚却从中看出了楚楚可怜的讨饶意味。却仍是铁石心肠的对着齐周灵微扬起唇,示意他乖乖听兄长的话。
谢虚的神情被面具挡着,但那黑沉的眼睫轻颤,眼睛微弯的弧度,轻易便能瞧出笑意。
小孩子似乎变得低沉起来,肉眼可见的放轻了挣扎的力度。
·
谢虚每日耗费在剑舞上的精力,也不过一个时辰。等修习完便回去用早膳,就又到了要练字的时候。只不过继上次的白公子后,谢虚还没有客人,这才一天腾得出许多闲暇。
他收剑时,身上仍是一片干爽,因长衫松垮,偶尔露出的白皙颈间可见锁骨形状,清瘦得漂亮,好似玉雕而成般透着冷意。
而燕继政与谢虚正相反,他所修习的功法属金属火,此时面上也是覆了层细汗。若是此时触一触他的皮肤,便会发觉少年的身体如火炉一般烫。
燕继政估算着时辰到了,也平缓吐息。又按着齐周灵微俯下身道别,十分恭敬郑重。
谢虚一直以为是燕继政性情家教如此,才每每这样郑重,也点头示意回礼。
竹叶飒飒,成年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从外传来。被前日雨水浸泡得稀烂的泥土发出黏稠浑浊的声响,配着那时响时歇的酒嗝声,顿时扰了此方的清净。
此处其实颇为偏僻,与前院客人密集的地方相隔数里,燕继政能找到,也不过是因为他本就刻意挑了最清净的院落。而眼前这好似是无意闯进来的嫖客,简直怎么看怎么违和。
男人全身酒气,衣衫胡乱敞开着,露出苍白的胸膛,竟还有层薄薄的肌肉。他大概是真的喝得烂醉,踉跄地往谢虚这边走过来,立定眯了眯眼。
被烈酒洗过的嗓音又干又哑,他阴阳怪气的诡笑了声,身子便不客气地前倾着靠过来。
“美人啊,让爷香香……”
燕继政已先一步挡着谢虚和齐周灵,用看死人的目光轻蔑望着眼前的烂醉酒鬼,敛起的凤眸中满是杀意。
其实燕继政也算是极俊朗的少年人,而现在的谢虚又是戴着面具、不折不扣的怪人,那酒鬼的话该是冲着燕继政去的才对。却见那客人似是真的醉得傻了,竟虚晃一招,侥幸躲过了燕继政的拦截,冲着他身后身形修长,着晃眼月白长衫的黑发少年便扑了过去——
那架
势好似要像熊一般,紧紧挂上去才算完。
轻薄的锦缎被带得微拂起,谢虚闻见那浓郁酒味,竟也未闪躲,只是在思考的一刹那间,微微偏过头,下意识喊出浮现在回忆中最深刻的第一印象。
“庸医。”
他轻声道。
借酒装疯的“客人”刹那间僵住,连着面色都有些微扭曲。
谢虚顿时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了什么,有些抱歉地望向对方,改口道:“不对,慕容兄。”
……
已经没用了!
慕容斋悲愤的想,我已经听见了。他堂堂鬼医栽一次跟头便罢,还以为上次和谢虚密谈成友,已经将对方心中的污点形象洗去了,哪知谢虚还记得他那次失手。
燕继政还未弄清楚眼前状况,便见那烂醉如泥的酒鬼突然挺直佝偻的背脊,整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发生了变化,好似青天白日下,眼前的皮囊硬生生换了个人。
慕容斋有些心烦意乱地揉了揉杂乱如野草丛生的发,敞开衣襟,眼中满是惊奇与打量:“这次你怎么认出我的易容的?上次是我留有破绽,身上药香可辨别的出,这次我全身上下只差在酒缸泡一宿,如何也不该被你闻才对。”
谢虚后知后觉,略微讶异:“你易容了?”
慕容斋:“……”
慕容斋神色铁青:“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幅破落模样?!”
谢虚倒真没意识到,有什么难以辨别的。却还是先安抚性地轻咳一声,给燕继政介绍:“这位便是江湖中的明医圣手,慕容斋。”
慕容斋咬牙:“如果你一开始就这么介绍我的话,鄙人十分荣幸。”
鬼医的名气不可谓不大,不论是美名恶名,燕继政都听过传闻,刹时目光微动。不过他又打量了慕容斋如今的形象,实在很难与传言中放浪不羁的狂士联系起来……他还是比较相信谢虚前辈介绍词的第一版。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慕容斋也不在意他什么态度。只有些暴躁地道:“早知如此,那时候我便不离开了。跟着舟车劳顿这么久,最后却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南竹馆。”
其实慕容斋也不过是随意推测,没想到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让他押中宝了。
燕继政听他的语气,觉得这位不像是追着谢前辈来的。
对方此时半眯着眼,目光极为锋利,好似要化成钢刀般,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等燕继政主动出口开战,慕容斋便先道:“把他交给我。”
那指尖所指的人,是齐大侠的唯一子嗣,托付给燕继政的独子。
怒火骤然跌起,两人间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若不是前辈在场,燕继政此时早已出剑相向;便是强自按捺下来,眼中也盛满杀意。
“你有什么目的?”
慕容斋神色冷淡,极不屑地瞥他一眼。却因着谢虚在场,还是出声解释:“我与齐大侠,是故识。我曾答应过他,要治好他长子的病。”
“你应当很清楚齐周灵的身体,”慕容斋微顿,露出些许矜傲神色来,“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治好他?”
燕继政忍气。
事关齐周灵,他先预设相信鬼医的说辞,反击道:“你也可以待在我们身边,随行治症。”
慕容斋顿时露出微妙神色,他想到那冷冰冰城主的话,还是如实道:“……我是要带他去融雪城,齐周灵会成为融雪城的第三位主人。”
“那又如何,”燕继政也开始逐渐丧失理智,若说要拼背景,他能带给齐周灵的利益也并不差,“我
是大裕朝唯一的储君,
立誓今生决不娶妻生子,百年之后,就将江山传给他!”
燕继政拼完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教人吃惊。于是下意识望向谢虚,目光略微躲闪。
皇族身份在百姓中说来尊贵,但因为朝廷式微,其实武林中很大一部分侠客,都瞧不起用民脂民膏供奉起来的皇族。
燕继政害怕谢前辈,也是那类鄙夷皇族的人。
但好在谢虚并不像如何厌恶,只是目光微沉,低头沉思起来。
……为什么皇子也要来卖身,现在竞争上岗的就业压力这么大么?
第210章 天下第一(二十七)
没等谢虚反应过来自己想法的偏差处,慕容斋已是被燕继政的拼爹行为气的脸色微沉——尤其可恼的是,现在的确是燕继政气势上压过了他一头。
慕容斋咬牙,劈头盖脸地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出身?我早就知道齐羽收了你这样的大麻烦要出事——”
谢虚淡淡道:“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