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看着程倩握得紧紧的拳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眸子,语气带着安抚性的温柔,“姑娘,别害怕。”
“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倩双手勾着一块帕子,低声说:“这是奴家偶然得知。”似是觉得这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怕惹得洛书不快,急急道:“若是、若是丹青公子肯为我作画一卷,奴家定然将全部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洛书不答反问:“你是如何得知丹青就是二、青邪的?”
程倩轻声道:“奴家曾恰巧看到过丹青公子与魔教护法相见。”
洛书点头“嗯”了一声,似是信服。
只是以曲青邪的武功,怎么可能有人接近他,却没有被他发现?
毕竟洛书最先教给曲青邪的,就是“侦查”。
程倩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中满含希冀,她早已经看出,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年,才是掌握这一间房中话语权的人,其他的,却再也不敢多想了。
洛书侧过头,曲青邪斜斜靠在椅背上,看样子对他们的对话满不在意,但在看似漠不关心的姿势下,那一块块肌肉全部绷紧,就像是死死盯住了猎物的毒蛇,只等一个机会,便能毒液注入猎物的脖子。
洛书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依旧是笑着问曲青邪:“二青,这一票干不干?”
活像是要打家劫舍的劫匪,透着一股子混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随意了,老头子你决定吧,我无所谓喽。”曲青邪的回答更是懒散,与方才杀气弥漫的样子判若两人。
方尚清微微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他感觉,他……在害怕?
笑话,这种情绪怎么会反映在堂堂魔教教主身上。
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抗衡了半个魔教的人啊。
方尚清想把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挥出去,但是越是看着曲青邪,这种感觉就越是清晰,哪怕他懒洋洋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欠打,却无端带出了压抑和痛苦。
方尚清叹了口气。
若他是教主,他才不会管他,但谁让他是自己的师弟,而且身上还穿了这样一身衣服呢。
方尚清侧过身子去拿桌上的茶壶,这里面的茶名为“音韵”,是丹青最喜欢的茶水,他见着曲青邪的一身月白衣衫,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就叫了一壶,茶已经不烫了,温口,虽然不是最合适的品茶温度,但却是最合适的入口温度。
方尚清左右看看,也没有拿配着的小巧精致的茶杯,而是找了个碗,倒了足足一碗递给了曲青邪。
曲青邪一愣,嘴角习惯性带出了让人想打上一拳的笑容,“盟主是把本座当牛了吗?此等好茶,竟然……唔咳咳!”
曲青邪被方尚清面无表情地掀开挡风帘灌了一脸,倒出去的半碗茶基本都当了曲青邪的洗脸水。方尚清把挡风帘放下来,茶碗往桌子上一放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徒留曲青邪咳得天昏地暗。
冷静,这是自己师弟,跪着也要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招呼上去。
方尚清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下,想再倒一杯浇浇火气,却刚好看见了一双手。
这双手骨节修长,白皙有力,如同天神精心雕琢的美玉,似乎就天生应该被养尊处优着,但是这双手,现在一只拿着一个杯子,另一只端着一个盛满了糕点的托盘,杯子里绽放着朵朵茶花,上下起伏的是蜜渍的果块,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与另一边紧张冰冷的气氛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端给谁的。
方尚清的目光上移,果不其然看到了护卫小兄弟那张让人头晕目眩的脸。
他向着方尚清点点头,然后侧身走到洛书身边,熟练地将糕点茶水布置好,都是洛书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做完了这一切,他又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洛书身后,从头到尾,他那张脸竟然没有引起旁人的半分注意。
方尚清注意到这一点时微微一愣,再仔细回忆,愕然发现在这一路途中,那护卫除了在师父身边的时候,存在感极低,几近于无,甚至明明只有三个人的行程,他却会忘了他的存在。这对于面容惊为天人的护卫小兄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方尚清越想越心惊,往日里被忽略的种种异常尽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三人每每过闹市,都未曾有过骚乱,哪怕说是骚乱太过夸大其词,但是以这个小兄弟的身量容貌,为何竟然连引起别人的注视都不会?
他第一次见着这位小兄弟时确实被容貌惊了一下,但是在往后再见面,却往往忽视对方的存在,他身为一盟之主,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二零八八察觉到方尚清带着疑虑的目光,却并不在意,俯下身子给洛书换了一盘糯米糕。
哪怕挡住了程倩的视线,程倩也只是略微侧了侧头,没有把注意了分到二零八八身上一丝半点。
方尚清看着这一幕,一个荒唐诡异的念头浮现在了脑海——
这位小兄弟,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假人。
……
洛书没有察觉到自己大徒弟内心的波涛汹涌,甚至还回了一个眼神,赞叹贴心的小清清干得漂亮。
看看看看,这被泼了一脸水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吧,那一口下去小半碗没了的牛饮气势就应该用海碗!原来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这句话是真的~
洛书面上不显,但见曲青邪不再魔怔似的瘫在椅子上,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于是看向程倩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和颜悦色,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慈祥。
“程姑娘,你想要什么画呢?”
程倩没想到如此轻易,生怕洛书反悔,忙不迭道:“我想要一副人像。”
洛书奇道:“画谁?”难不成是某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程倩起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奴家的相公。”
嗯?
竟是个痴情姑娘。
程倩带着些许歉意地道:“奴家的相公只是一介乡野村夫,想来公子是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因此想奴家说着,请公子将他的相貌画下来。”
洛书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程倩既然能为相公画像,来冒着危险用消息来交换,那么她对他应当是情意深厚,那又为何要在楼下演那一场戏?
程倩应该是极为冷静,甚至有些薄情的女子,又为何会甘愿冒着风险来求画?
莫非真有哪个好男儿,竟然能让她不管不顾付出一片真心吗?
最后,她又为什么要求画像呢?
洛书还不等将脑中的疑惑整理好,就听见一声冷笑。
“水倩奴,你什么时候有了相公?”
第64章
迎合着声音,百骨知从窗外一跃而入。
听风楼楼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要说这江湖上有谁不能惹,听风楼绝对算一个。行走江湖,谁没有几个把柄,若是惹到了听风楼,就要做好自己的功法弱点、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尽数被抖出来的准备。而听风楼多年的口碑可以为听风楼作证,凡是放出的消息全部属实,到时候真是任有巧舌如簧,也无力回天。
因此武林盟与魔教都小心地与听风楼交好,不求有消息奉送,只求不与之交恶,被搅一个天翻地覆。因为听风楼的性质,听风楼楼主行踪莫测,连带着让某些刻意交好的人也歇了心思。却没想到,那江湖上人人想一见,却无法觅其行踪的楼主,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这里。
曲青邪本能地警惕起来,哪怕他似是在帮着师父。
虽然他方才有些精神恍惚,以至于对周边的感应变弱了,但也不至于有人在外偷听他会发现不了,如此,只能说这位楼主的潜行能力极高。
高到……不得不防。
“我、这位公子,奴家眼拙,竟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是哪位公子?”程倩被戳破了真名,却只是慌张了一瞬,看起来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这样看来反倒是百骨知在咄咄逼人了。
百骨知一看水倩奴这幅做派就头疼,明明是杀伐千万的鸳鸯谷二长老,偏偏作出这种被欺辱了的小女儿做派难道不会觉得别扭吗?她的年纪明明都可以给他当妈了!身为消息灵通到连华山派三弟子偷偷欢好的小情儿的肚兜颜色都知道的听风楼楼主,百骨知自然也知道江湖上众人对于女性敏感无比的年龄,包括他面前这位的。
说实话,这种消息暴露出去很容易被打。
百骨知看着水倩奴,良好的家教让他不会对女性动粗,但是他一看水倩奴这装出来的娇弱模样就打心眼里烦躁。咱能好好说话吗?能大点声吗?能别扭着帕子看起来娇弱得不行吗?拿出来上次你与草原之鹰欢好,一掌打趴下一头牛的架势来啊!
百骨知:众人皆醉我独醒,好愁啊……
百骨知自然懒得与之纠缠,来来回回得打攻防战,直言道:“在下百骨知。”
说完也不管水倩奴怔愣的表情,一转脸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洛书,讨好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欠揉的狗子,“嘿、嘿嘿,师父,好巧啊……”
洛书脑门青筋一跳,想起和百影交流小崽子的生活情况时,百影硬汉形象全无,抱着他成摞的待审核消息嗷嗷哭诉的样子,就感觉一阵头疼。
“小七……”洛书勾了勾手指,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百骨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脸凑了过去,被洛书一把捏住揉来揉去,压低声音冷笑道,“小混蛋长本事了,还敢逃班?”
“嗷!狮虎,五不敢惹,你晃搜嗷……”
洛书好歹还顾忌着堂堂一代楼主的面子,让百骨知的身子把众人的视线都挡住了,看不清洛书在干什么,然而百骨知恨不得把自己有师父的事情告诉全天下,完全没有半点压低声音的意思,这声音一出,整个房间都听得见,水倩奴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听风楼主,好像和众人描述的有点……不太一样?
洛书也没揉几下,毕竟还有外人在,百骨知把自己的脸从魔爪里解救出来的时候还有点茫然,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见师父好像已经不再关注他逃班的事情,百骨知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笑意盈盈地冲方尚清行了一礼,“大师兄。”
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曲青邪,曲青邪的挡风帘被方尚清掀上去之后,感觉自己咳得形象全无,又忙不迭得放了下来,因此现在百骨知面前的,是一身书生打扮的丹青。
百骨知迅速地扫了一眼曲青邪,目光停留在了腰间的白玉骨折扇上,笑着也行了一礼,“丹青公子。”
然而丹青公子并没有回礼。
准确来说,自从百骨知叫出“师父”两字后,曲青邪就处于死机状态。
突然多了个师弟没什么,他自己还是老头子的第二个徒弟呢,但是师弟这身份就……
方尚清看着毫无动作表面上一派高冷的曲青邪,心里突然舒坦——终于不只是自己接连受惊了!
看着满脸诧异的百骨知,方尚清照着曲青邪的手臂上戳了一下,手劲儿不小,完全不加掩饰的公报私仇。曲青邪疼得一个哆嗦,好在意识也回了笼,微微颔首,然而脑子里还是乱成一团。
好巧不巧洛书的声音穿来,憋着笑的的颤音中还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小七,见过你二师兄。”
百骨知一听洛书的声音就是一愣,但是他总还是知道自己在师门里排行第七,因此干脆利落地向着曲青邪又行了一礼,这次不是侠客礼,而是更为亲昵的同门礼,“师弟百骨知,见过师兄。”
曲青邪看着这一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按照百骨知对自己先前的称呼,他应该是认为自己是丹青,但是他不仅仅是丹青,还是教主曲青邪。虽说既然是自己的师弟,说了也没什么,但是在一旁的还有方尚清……
两人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但是谁也没有直言说出口,更没有以丹青与焦尾的身份交流,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挚友与自己的死敌这双重身份分开,就当丹青与焦尾从未相见,以后以黑雕传书,就当什么也未曾发生。这也是他一直带着斗笠的原因。
若是现在亲口说出自己教主的身份,好像就捅破了丹青与教主之间的界限,那么丹青与焦尾的情谊就变得模糊起来。曲青邪真的很在意焦尾这个朋友,否则也不会调动魔教的半数力量去管武林盟的事情。曲青邪也真的很在意盟主这个死敌,否则也不会一掐就是几十年。
显然洛书是看出了曲青邪与方尚清的想法,所以干脆出了声。
洛书【笑嘻嘻的苦口婆心脸】:为敌为友两个身份怎么行呢?这样容易人格分裂哟~师兄弟要好好相处嘛~
自家人知自家事,洛书熟知两人的性格三观,自然知道两人没有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完全可以调和。而所谓魔教,自从到了曲青邪手里也老实了很多年,并不是像从前与正道完全的不两立。作为两人的师父,洛书希望门下弟子兄友弟恭,和谐相处。而作为这个世界的“调和者”,洛书也希望能通过调节两人的关系来调节正邪两道的纠纷混乱,达成“建设和谐江湖”的成就。
况且两人既然有丹青与焦尾这一层挚友关系,自然是完全可以做好友的,又为什么要别别扭扭地把两重身份割裂开呢?
洛书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两人的问题一次性解决。
曲青邪还没有从连续的震惊中缓过神,就面临着关系自己心中私密,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百骨知何许人也,他一见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师兄就感觉到了奇异的违和感,不过是出于对同门师兄的尊重,才勉强压住了自己近乎本能的收集习惯,但这不妨碍百骨知感应到这位师兄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百骨知回头看看洛书,准确地接收到了洛书眼神中的意味,与师父到处乱窜的脑电波完美连接。
——师父,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