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痕的表情被尽数掩没在面具和额发之后,隐约可见的眼睛被垂下的长睫遮掩了,只能看见薄薄的唇,不知何时失了血色。
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
洛书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暗暗苦笑着低下头搭上了阿筹的脉搏。
脉搏虽然有些微弱,但是已经比昨晚刚捞出来的样子不知道好到了哪里,阿筹毕竟是育蛊之体,之前又被种过蛊,已经有了一定的抵抗力,恢复地比他想象地还要快一些,半晌,勉励道:“阿痕做的很好,里面没有蛊残留。只有一些残留的蛊毒,用……”
洛书细细地讲解着解毒的方子,子车痕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时发问,给人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
可是他分明就错了。
“阿痕,都听懂了吗?”
子车痕认真地点点头,在外面脾气阴晴不定的圣手毒医,现在看起来却像个乖巧的孩子。
洛书心里一软,又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子车痕再躲,这次却没有躲过。洛书像安抚一个受惊了的孩子一样,轻轻地、坚定地抱住他,温温热热的身体靠上来,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他不断地梦见如同噩梦的现实,然后就有人珍而重之地将他搂在怀里,像哄一个婴儿似的,一边摇晃着,一边轻轻地哼着轻柔的歌曲。
“睡吧,师父在呢。”
师父在呀。
他失去了父母兄弟,但是他有了一个师父,一个对他很好很好的师父,担心他把他当不会说话的小孩子照顾的师父,能在他与外界隔绝时候,将他从密闭世界里拖出来的师父。
他时常感到庆幸,他有时甚至会病态地感谢将他抛弃的父母。
我有师父啦。
可是当听到那一句“小六”的时候,他伪装的坚强尽数崩塌。
阿筹,阿筹。
怪不得师父不说姓氏。
什么阿筹,他分明就是自己的弟弟。
子车喜。
“爹爹,学堂的学生笑我和哥哥的名字不够文雅,能不能换一个呀?”
“切,他们懂什么,你哥是欢,你就是喜,欢欢喜喜的,大俗即大雅!”
“可是……”
“你爹说的没错,这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你们两个,不求你们考上状元光宗耀祖,一辈子健健康康欢欢喜喜就好了。”
“娘说得对!”
“臭小子,我说不管用,你娘说就好了?看我不打死你个臭小子!”
“嗷!哥哥!救命啊!”
“什么叫我说得不管用,嗯?”
“娘子,哎呦!娘子你轻点,我、我怕你劲儿大了手疼……”
子车痕深深吸进一口气,那些以为已经被埋藏的记忆尽数被唤醒,连空气中的光点都带着点点金色。现在想来,呼吸却都压抑。
欢喜,欢喜。
说来轻巧,却有多少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凑不上个欢喜。
道是欢喜,最后还是成恨成仇。
第100章
子车痕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弟弟应当是什么感情,是嫉妒?是怨恨?亦或是思念?
那日抛弃他的是父母,但是追根究底却是因为阿喜。
明明是双胞胎,明明眉眼全然相同,他脸上却多了一块胎记。自额头向下蔓延,一直到脸。他们的容貌本是极盛,却偏偏因为有了这块胎记而落到了尘埃。相比起本就平凡的事物,人们往往更无法接受本应完美的东西有了瑕疵,更何况,还有真正的完美的存在。
因此取舍,好像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不是阿喜的错。
可是依旧会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他脸上没有胎记,如果他与阿喜一模一样,是不是那日母亲在抛弃他的时候,就会挣扎,会犹豫,而不是就像早有此意,动作决绝?
他控制不了自己,像自虐似的一日一日地模拟当日的事情,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忘了,却依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想起,那疼便从剧烈到缠绵,却从未麻木。
师父医术高超,可就算是师父,也治不了他的病。
他知道,这不是阿喜的错,他所有的恨不过是迁怒,若是他与阿喜换了角度,他也不会愿意看他被抛下。因此看到阿喜的时候,他应该像一个好哥哥一样,为他愤怒,为他疗伤,为他担忧,应该将他小心地抱进怀里,说阿喜别怕。
可终究是,意难平。
他在惊愕与隐晦难言的欣喜之后,感到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当年父母在他们两个之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那现在他们都是师父的弟子,师父会不会也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喜呢?
毕竟相比起他,阿喜更为完美啊。
……
作为一个大夫,最应该冷静,但是洛书却能感受到阿痕的身子在微微地颤着,就像是压抑着巨大的委屈与恐惧。
阿痕看着清冷,但是一旦对谁上了心,便是掏心掏肺的好。阿痕的自闭症痊愈之后,洛书一直都很担心,二零八八查资料说这种情况要对症下药,既然阿痕自闭的起因是父母的抛弃,那就让他再次建立信任与信心。
洛书本以为这会很难,却没有想到会这样简单,可是他宁愿难一点。
奇珍异宝也好,金银珠宝也罢,他都不在意,要的居然只是抱抱,就好像居无定所的浮萍突然有了依靠。喜悦也好,安抚也好,每次抱住阿痕的时候,他死寂的眼睛中就好像被洒进了一片小星星。傲气孤僻的猫收敛了利爪,乖巧地伏在怀里,将花朵与食物叼到床边,看向你时眼里尽是依赖与信任。
每每洛书抱住阿痕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阿痕的开心与亲昵,可是这次不一样。明明是抱住了的,可是却感觉自己抱住的是一块木头,浑身上下都散着抗拒的意味。
得到后的失去最痛苦,若是注定要离开,他一定会先走,因为受不了再次的抛弃。
他到底是不安的,洛书知道,可是却治不了。
阿痕的自信全然来自于对他的信任,而他的恐惧来自于亲人的选择与抛弃,以此延伸出的是对兄弟的排斥与恐惧。这也是洛书迟疑的原因。
除了子车痕与方尚清,其余的五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有同门的。方尚清是因为他就是大师兄,而子车痕却是洛书根本不敢说。他知道自己在阿痕的心里大概是亦师亦父的角色,以此难免会将同门师兄弟代入他的弟弟。
洛书不是没有试探过,就像是那四个人的痕迹洛书从来没有清除,子车痕心细如发,不可能没有察觉。可是他就像是自欺欺人一样,对洛书的试探避过不谈。直到洛书发现在夜里陷入梦呓满脸泪水的阿痕,才再也不敢提。因为珍视地不得了,所以迟疑不决,哪怕知道这也许不是正确的选择。
再等等吧。
也许等到阿痕长大了,攀上了落仙崖,以更高的角度去看曾经伤害过他的事情,心境便会豁然开朗。
到那时,也许再将最后一层窗户纸彻底捅破,阿痕便会笑着接受。
可是洛书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小五上了崖之后,他的下一个徒弟居然就是阿筹,就是子车喜,就是阿痕的弟弟。
洛书更没有料到,与自己的徒弟们的久别重逢,居然是在南风馆。
那半遮半掩的,那小心试探的,那细细斟酌的,便猝不及防地被揭开了。
阿痕很棒啊,真的很棒了,他没有洛书所想的所有可能发生的反应,只是和那两个人打了一架,而且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就像是家里的猫主子发现洛书有了别的猫,把猫猫拳挥得虎虎生风,最终也没有伤到洛书的一根寒毛。
他以为阿痕已经想开了,可是没有,阿痕的面具依旧戴在脸上,像是要遮掩什么,又像是要铭记什么。
洛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明明轻地像羽毛落地,阿痕却像是听一声惊雷,猛地僵直了身子。洛书没想到阿痕的反应这样大,连忙顺毛,从头顶按着长发一路顺到脊背,就像是撸了一把猫,因为慌乱还扯了一把头发,手忙脚乱之间手段可以说是很粗鲁了,可是子车痕偏偏就慢慢放松了身体,就像是真的被安抚到了一样。
洛书看着手上的一缕长发,感觉头皮一疼,连忙给人揉了两把脑袋,指尖一紧,洛书心里咯噔一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就见指尖又多了几根头发……
手残欲哭无泪。
洛书将手背到身后企图毁尸灭迹,眨眼之间深情款款,奈何面上伪装到位,一开口手忙嘴乱,“阿痕,你放心,你就是师父的亲儿砸,就是师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突然僵硬的子车痕:……
黑了脸的二零八八:![○`Д ○]!
一醒来就猝不及防听到师父“深情表白”的子车筹:……???
在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
赵空空原本是江湖上的神偷,一双妙手空空,潜得进武林盟,盗得了魔教金,走得过皇城壁。
兰空空现在是暗影阁的杀手,一双鬼手残影,斩得尽榜上人,刺得了暗中鬼,杀得了寺中佛。
赵空空偷的是财,兰空空要的是命。
但是今天阁主一个飞鸽传书把他召了过来,等到了地儿他才发现了不对劲。
进皇宫也就罢了,那皇帝老儿做事实在是不地道,自古皇城武林两立,相互制衡扶持,但是现在坐在那皇座上的人却要将江湖一并收归了朝廷。老实说,要不是他武功还没修炼到家,一定要给那皇帝老儿找上几次麻烦。
这次收到密信,一看地图终点是皇宫,他性质一下子高涨起来了,哪怕这次目标不是皇帝,给他添点乱子也成啊!
结果兰空空到了之后,阁主却让他去开一扇门。
兰空空没忍住多嘴了一句,这门藏得这么严实,看着像个地牢,咱们去里面杀罪犯嘛?
“不是。”
没想到一向不假辞色的阁主竟然回答了,语气还颇为认真,既没有加大他的训练量,也没有让他去协助左护法处理公文,简直像做梦一样。
兰空空觉得有点虚幻,不过他手上可一点都不慢,这些年他的一双手越来越灵活,哪怕这锁已经有近三十年没碰过,开起来一点都不比之前慢,反而更快了。就像是这八十一道连环锁,之前至少要一盏茶时间,现在不过半盏茶就能拆个干净。
兰空空很好奇里面有什么,竟然能让左护法把阁主放出来,要知道每次阁主一出门,左护法的头发就一把一把地掉。但是现在显然不是一个问的好时机,毕竟他可是一个专心的偷儿,想知道里面有什么,把门打开就好了。
但是没曾想,阁主今天像吃错了药似的,竟然向他解释了。
“我要你进去偷一个人。”
***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方尚清闭了闭眼睛,遮住通红的眼白。
自昨夜,众人开始在血巢中搜罗东西他就开始寻找龙韬的尸骨,可是现在还没有找到,难道蛊虫将龙兄的白骨一并啃食了吗?
不仅是他,姓曲的和小七也有让下属一起找,加起来接近三百人,将血巢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依旧没有找到。
“盟……”曲青邪躲过众人的视线潜过来,看见方尚清的样子却住了口,他习惯了能把他气得挥扇子的方尚清,也习惯意气风发昂扬自信的方尚清,却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若是放在从前,他定然要开心地浮一大白,可是当焦尾、大师兄、方尚清、与盟主的形象合在一起,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方尚清听见声音睁开眼睛,见是曲青邪,低声道了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