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珠子吓得尖叫一声,啪地收起嘴巴,屁滚尿流地滚回唐亦步脚边,嗖地蹦上唐亦步的肩膀。很难说它是被突然融化的猎物吓到,还是被冲过来抓自己的小照吓到。
余乐警惕地扯过小满,坚硬的地面如今踩上去像是气垫床。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挪了几步,好离那些诡异的液体远一点。
他的阮先生则完全没在意四周的变化,看似在发呆,手指却在包内不停游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环境在扭曲,一定有什么触发了这个变化。唐亦步盯住记忆的来源——小照还在奋力地朝铁珠子这边前进。
终于,环境再次稳定下来。他们还是在那个有点眼熟的建筑内部,地板中长出的树苗已经高了不少。地板缝中全是苔藓。怪物融化的液体渗进石板缝隙,水如海绵般毫无痕迹,只留下了一只痛苦喘息的大型犬——那只干瘦的大狗只剩下大半个身子,随时都会死去。
垂死的犬只身边多了三个人。
“小唐,那是不是——?”余乐的语气硬邦邦的,面前继续变换的景象已经把这位墟盗头子的神经拉扯到极致。
唐亦步的身体顿时绷住。
贴在他身边的阮闲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新变化——
另一个唐亦步正站在受伤的大型犬身边。
那不是他熟悉的唐亦步。那个唐亦步身上还留着不少青紫,手臂、大腿、头颈都包着带血的绷带。一只眼睛上覆有眼罩,眼周的瘀血还没有散去。那仿生人的头发比现在长一些,用脏绷带随便挽在一起,沾满血渍和尘土。
那位陌生的唐亦步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阮闲眯起眼睛——自己所爱的那双金眼睛只露出一只,黯淡得像蒙了层灰。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另外一对小照和康哥蹲在垂死的狗身旁,面貌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两个人同样伤痕累累,小照的表情里没有半分疯狂,反而只有悲痛和坚毅。她将受伤的狗紧紧抱在怀里,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我们做错了吗?”她的声音带着点奇妙的回音,“他们为什么不明白?我说过会给他们找到食物,我说过!团子它也可以帮他们认路,为什么他们就不愿意等一等——一点肉就这么重要吗!”
“并不是因为饥饿。”那个浑身是伤的唐亦步开了口,口气平和得可怕。“这样做更有戏剧性,他们是被诱导的。下次最好不要……”
他话刚说到一般,就被影像中的康哥一拳击倒在地。
那一拳不轻,唐亦步的嘴唇破了口子,嘴角也渗出不少血。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爬起来,站远了些,继续植物似的垂头站着。
“康子彦!”小照带着哭腔咆哮。
“对不起……对不起。”康哥像是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他呆滞地凝视着拳头上的血,没再抬眼看向唐亦步。“可是他、他不该用那种口气说话。”
那只狗呜咽两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团子!团子……”苏照没有放下怀里的尸体,声音里的哽咽越发明显。“这个地方确实很不对劲,可能……可能是哪个变态的恶作剧,大家都被洗脑了。但只要能交流,总、总能说得通。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一定能——”
康哥整个人抖了一下。
“告诉她实情比较好,康先生。”唐亦步再次开口,“抱歉,我应该表现得难过点,但我现在还不熟练。”
“什么实情……?康哥,我们不是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到这里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知道小唐脑子不太对劲。我们不是因为这个才带着他么?”
康子彦扶住自己的胳膊,声音哑得厉害。
“我永远不会骗你,照照。我同意你的说法,这里绝对是哪个变态圈出来的林子,之前不是有类似的报道吗?有的人就喜欢看别人自相残杀——”
影像中的唐亦步抹抹嘴角,继续直勾勾地看向面前那两个人。他微微歪头,沾满血渍的发丝从肩膀滑下,黯淡的眼里盛满纯粹到不正常的好奇。
“为什么说谎?”怀抱尸体的苏照被康子彦抱在怀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唐亦步安静地冲康子彦比着口型。
随后,影像中的唐亦步头颅被他们身边的康哥一枪爆开。小照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平静:“这还不如刚才那个刺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那影像不过持续了数分钟。
“管理区的陷阱也太没劲了。”康哥收起枪,面无表情。“比起森林区,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岛。唉,当时我们两个都还太傻。”
“太傻了。”小照接腔道,又转向π。“狗狗,过来——”
π冲她嘎嘎尖叫两声,骇得就差往唐亦步衣服里钻。阮闲瞄向身边的人,唐亦步脸上仍然平静,并没有被过去的幻影扰乱情绪。
场地中央的三人一狗再次融化,融化出的混合液体反向飘起,形成的液珠朝四方散去,不知踪影。这次他们面前没有再出现任何东西,只剩众人身边无比逼真的昏暗环境。
影像中的唐亦步身上的伤有新有旧,并且有几道十分严重,不像是伪装的结果。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获得A型初始机,小照和康子彦也没有失去神智。只不过看当时的对话,小照似乎还被康子彦蒙在鼓里,对真正的自己“已经死亡”、并且身处仿生人秀的事实一无所知。
唐亦步没有半点焦急的迹象,对刚开始出现的怪物也没有什么反应,记忆大概率是从康子彦和小照那边抽取的。
可即使如此,阮教授对那些记忆多少也有操控的能力,他特地将它们展示给他们,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阮闲摸了摸口袋里已经准备好的道具,将面前每一个细节都记入脑中,随后握握唐亦步的手。
【离开这里。】他专心地传讯,【先顺着阮教授的意。】
横竖他们现在还没有完美的突破方法。
唐亦步捏了捏阮闲的手掌,权当回应。他将警惕的铁珠子抱在怀里,敏捷地躲开扑过来的小照:“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余哥。这里很难弄到食水,光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
“这路能走?”余乐又踩了踩刚才绵软如凝胶的岩石地面,惊异地发现它恢复了岩石的触感。“……行,成吧,往哪儿走?”
“对方很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看起来也没有要我们命的意思。”
唐亦步四下扫视,周围只有一片地板里透出些光。虽说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着这栋建筑的出口,没有玻璃的窗外也满是树荫鸟鸣,出口大门外部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像是模型渲染出了故障。
“什么,你说是……”余乐目光掠过还在到处乱看的小夫妻,及时把剩下的半句话吞回肚子,换了内容。“是那个谁啊。”
“嗯,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唐亦步指指一片漆黑的门口,又指指阴影里透出光的地板。“但我想,他绝对已经规划好了相关的计划。”
“这他妈要见个面还带闯关的。”余乐撇撇嘴。
“他肯定不想被人随便找到。”季小满的态度则带着尊重。
“走吧。”唐亦步拉住阮闲的手腕,向那片光走去。
那是往地下的通路,像是这座建筑的一部分。阮闲瞬间找到了这片建筑既视感的来源——
这里是树荫避难所。
准确地说,这里是树荫避难所曾经的样子。那棵贯穿整座建筑的巨树还未长成,建筑也还没有破败到和废墟无异。但它的结构,包括通向地下的密道,都和他们知道的树荫避难所一模一样。
随着他们走近,闪光的地砖崩碎成齑粉,朝下滚动的电梯上沾着满满的血渍,来源不明的窃窃私语随着灯光漫出来。
总之先下去,然后找个借口停下,再和唐亦步好好交流一番。
一切都还在控制之内,方才那只黯淡的金眼睛却像烙在了他的脑子里。阮闲长长地吐了口气,站得离唐亦步又近了些。
或许他可以顺便问问……
然而就在踏上电梯的一瞬,寒冷突然吞噬了他。身边的体温突然消失,被唐亦步抱在怀里的铁珠子嗙地砸到地上,晕头晕脑地原地转了几圈。
余乐倒抽一口冷气,季小满的义肢嘎啦作响。阮闲的血液像是冻住了,他迅速放开感知,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唐亦步就这样从他身边消失了。
看来自己的本质没有改变太多,阮闲心想。
那股黑暗冰冷的怒气再次从心底出现,来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另一边。
唐亦步手中突然一空,阮先生温热的手腕凭空消失。四周的景象肥皂泡般破碎,露出来周遭灰暗的金属墙壁——他正处在一个不小的房间中,房间里只有另一个人。
那无疑是虚影,这是唐亦步的第一反应。来人无论是谁,都不会这样贸然接近自己。
然而对方第一句话差点让他停止思考。
那人穿着他熟悉的白大褂,外套里的搭配也和他们最后相见那天一模一样。他不再坐着轮椅,脸孔也不再骇人,看起来儒雅俊秀,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气质。
“NUL-00。”他的制造人露出相当怀念的表情,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软:我的糖的呢,我这么大一个糖呢?
阮教授:孩子叫爹。
糖:。
第159章 交锋
“你现在肯定相当疑惑。”阮教授的声音低了些, 语调相当柔和。“关于我如何知晓你的身份, 对你的态度又为什么转变。我都可以给出解释,你愿意听吗, NUL-00?”
唐亦步定定地打量着对方。
体型、姿态、微小的发音习惯, 面前人的特征和他所认识的阮闲全部对得上。唐亦步思考片刻, 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点点头。
“不过来吗?”阮教授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我们得有十二年没见了吧。啊……你以为这是幻影, 对不对?”
阮教授主动走上前, 伸出双手, 拢起唐亦步的一只手。虽说那人戴着手套, 唐亦步仍然能感受到手套后的体温。对方整个人身周的气氛极其温和,和过去有点类似,但眼下的阮教授多了份年长者特有的威严。
唐亦步一时不好分辨这算不算破绽。不过眼见不为实,或许这是又一轮感知干扰, 他将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先坐吧, 抱歉让你吃了这么久的苦。”
确定对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阮教授退后两步, 拍拍手,助理机械带着两杯热可可进了房间。它将自己的身体自动折叠为桌椅,两杯热可可在金属桌面上平稳地冒出白烟, 中间放着盘蔬菜饼干, 搭配还算过得去。
“这也不是感知干扰, 放心吃。你在仿生人秀待过,应该能够通过身体变化察觉到这些。”阮教授自然地落座, 抿了口热可可,看上去并不在意原地一动不动的唐亦步。
唐亦步整个人进入了应激状态,如果他有足够的毛,这会儿他能把它们全部炸起来。
“不合你的胃口?以前你总喜欢看点心相关的纪录片,我以为你对它们最感兴趣……你想吃什么?”阮教授扬起眉毛。
“阮闲不会叫我‘好孩子’。”唐亦步答非所问。
“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我的确这么叫过你。你不记得了吗?在你第一次做到100%分辨各式物品的时候。”
阮教授拿起一块饼干,但并没有脱下手上薄薄的白色手套。他将它们底部的辅助系带拢了拢,好让带子末端离装满热饮的杯子远些。
“‘干得漂亮,好孩子。’……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字眼问题。”
“你有很多理由对我不满。”阮教授将饼干放在自己的茶碟里,叹了口气。“我会解释,先坐下,好吗?”
那口气倒是像极了一位温和的父亲。
唐亦步犹豫了会儿,慢腾腾地在阮教授对面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他看得太过专注,手臂上原本就不算牢固的绷带有点散开。
热可可的香气直往鼻子里冲,可唐亦步甚至没去碰那个杯子:“解释。”
“之前我拒绝让你将我认作父亲,是出于产品化的考虑。当时的你如果能顺利成长、进入市场,在对人类的态度上不能有偏颇。我的确是你的制造者,可我不能因此搞特殊。”阮教授摩挲着温暖的杯子,“与人类的关系必须等你成熟到一定程度后再确认。不然之后会出现各种问题,你的完善程度也会受到质疑。”
这个说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你我都是自由的,NUL-00。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最为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