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番茄酱、芥末酱的品牌和评价, 在肯定自己对热狗这种事物拥有100%的辨识能力后, NUL-00溜到美食评价网站上转了几圈。
最后它控制了一家好评热狗店附近的摄像头,快乐地观察起来来往往的人类,翻附近垃圾箱寻找吃剩热狗的流浪犬, 以及时不时飞来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NUL-00当时不可能拥有食欲, 那是它和其他生命最重要的差别之一。食欲作为复杂生命体的基本欲望之一, NUL-00对它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
它偷偷摸摸把写了三分钟的分析文章删掉,用最大字号改了一句。
【想吃热狗。】
随后它又愉快地将它从自己的内部存档里清除,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并且情绪度数异常高涨。
NUL-00的自娱自乐也很好地娱乐了阮闲,他思考片刻,点了一个热狗——虽然以他的身体条件无法食用,但他可以把它留在机房,让那个好奇心过剩的人工智能接触一下实物。
果然,从他驾驶轮椅进机房的那一刻起,NUL-00就拨出一个飞行摄像头专门跟拍热狗袋子。
【我的:D】它在空气中投出一句简短的话。
【是啊,给你的。】阮闲拎起袋子,【我待会儿会把它放在隔壁分析室,你可以随便研究。】
气温正好,机箱在身边隆隆作响。烤面包、热油脂和香料的香甜味道在空气中飞舞。阮闲突然有点困,他像往常一样把轮椅停在机箱旁边,打算打个盹儿。
NUL-00如同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开始仔细扫描躺在分析台上的可怜热狗,活像那是什么解决世界危机的重要钥匙。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
【阮教授,关于NUL-00项目的开发,有些安排……】
【我们出去说。】这里NUL-00能够听到,而对方谈论NUL-00的口气就像谈论一个物件。虽然那是事实,但是NUL-00绝对不会喜欢。
【没什么大事,就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上面觉得这个项目已经发展起来了,你一个人来引导的压力有点太大。暂定由范林松和你一起承担NUL-00的引导和测试工作,作为我院元老,范老先生在这个项目上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来人显然没听进去这句话。
【不行。】阮闲说。
来者是个小领导,他显然不太喜欢阮闲的答案。
【我不是想把这个项目攥在手里,】阮闲看懂了对方的表情,【范先生帮我分担了不少重要工作,我很感激。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我很欢迎他,或者其他人一起测……培养NUL-00。但现在还不行,它的思维系统还不够成熟。】
【你们上个月刚刚提交了它的问题处理报告书和智能检定结果。】
【我是说它的情绪。】
【它没有情绪。】
阮闲看了眼NUL-00在来人脑袋上方投影的中指影像,欲言又止。【下午的会议我会参加,相关的报告也会提交。如果大家看完报告后还是坚持这个想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就在会议举行的当天,NUL-00出了问题。
它像是突然变傻了,无论输入怎样的问题,它都只会给出一张热狗图片作为结果——有的被啃了一口,有的被啃了两口,角度千差万别,质量高到可以出一本热狗摄影大全。
有了这种不稳定的突发事件,增加引导人员这种提升思维处理难度的计划自然不了了之。
阮闲再次进入机房时,NUL-00正忙着往墙壁上投影各式各样的热狗。看到阮闲的身影,它的情绪指数一下子高了不少。
【父亲:D】
【我不是你的父亲。】阮闲的语气却异常冷淡,【你不该这么做,NUL-00,项目组的人员都不是傻子。这次计划之所以被搁置,不是因为他们买了你的账……只是你出问题的可能性哪怕只有001%,我们也必须把它当做100%来处理。】
【我知道:D】
【你不能把我视为特殊对象,虽然就处理程序的角度来看,我能理解你的雏鸟情节。】阮闲冷淡地继续。【可是NUL-00项目会持续很久,十年以上也有可能。引导人的增加是早晚的事情——我会在近几年死亡,你清楚这件事。】
NUL-00没有回应。
【由于一些比较特殊的个人原因,我能够理解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但是如果我死前没能把你完成到一定程度,后面的人没法顺利接手,你很可能会被拆解,他们会利用你的既有资料和算法直接另起新项目。】
阮闲冷酷地继续。
【而我希望你能好好走下去,你应该也能算出这一点。这次胡闹只会降低项目组对你的信心,以及对我的综合评价。】
【我以为你会开心。】沉默许久后,NUL-00用合成电子音回答,这次它没有投影。
【我很生气。】阮闲说道。【你有权衡全局利弊的能力,计算和判定甚至不需要一秒,可你仍然选了很不明智的抗议方式。】
没等NUL-01回答,阮闲直接调出了它在胡闹前的思维日志。NUL-00确实增加了尽可能多的变量,然而那些计算条件里没有他的死亡。
它考虑到了,却刻意忽视掉这个必然发生的事件。
一时间,阮闲不知道该为它的情感进步开心还是警惕。他的NUL-00第一次将情绪因素置于现实之上,这是个美丽却危险的信号。
【我只是想要更多时间。】NUL-00回答,【我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想要更多。】
那一秒,阮闲无比矛盾。
如果现在开始疏远NUL-00,自己去世后,它受到的思维干扰会少些。按理说,这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可如果自己现在就放手,他不确定NUL-00是否能得到相对正确的引导——
同为异类,他知道它可以多么疯狂和脆弱。
NUL-00显然也在计算他可能的决策,它乖乖收起所有投影,机房瞬间黯淡下来。
【不要走,阮先生。】它说,连父亲都不敢叫了。
【……算了。】阮闲叹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决定留下,至少他们可以一起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也想在死前多感受些温暖和轻松,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病床上。【NUL-00,把最近几天你的做法和逻辑推演做成报告,发给项目组高层,并且好好道歉,听见没?】
【嗯。】
【给我确定的答复。】
【我会照做。】
阮闲摇摇头,调整了会儿情绪:【如果你做得好,我可以再帮你带……】
【你能不能别死?】它突然问道。
【你知道答案,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能不能别死?】NUL-00像是没听到阮闲的话一样。
【不能。】
【你能不能别死?】
阮闲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有投影再次被打开。只不过投影出来的全是他的疾病相关的资料,它绝望地计算着,一边重复提出矛盾的问题。
【只有你成功维持长久的健康,我才能把你的死亡可能纳入计算。】
【你能不能别死?】
阮闲快速拉出NUL-00的实时思维日志,里面一片混乱。它在逻辑上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以医学技术的发展速度来算,至少二十年后才能治愈这类疾病。阮闲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来等待。
可它的情绪平衡系统却不断否定这个结论,NUL-00陷入了彻底的矛盾,这个矛盾导致了部分计算思路的死循环。
……这下它是真的出了问题,情绪系统出现了明显的过载迹象。
更糟的是,生物都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过剩的情感问题——惨叫、哀鸣及眼泪,它都没有。
混乱的循环中,NUL-00收起了疾病资料的投影,在阮闲面前投出了两个巨大的血红字符。
【 ;( 】
……而从漫长的回忆中离开,他正面对唐亦步第二次情绪过载。虽然他的NUL-00换了个壳子,言语和情绪给人的感觉没变——之前无论情况再糟,唐亦步都有一种超脱于现实的自信,而他现在失去了它。
唐亦步嗖地收回按在阮闲咽喉上的手,仿佛他的颈部皮肤是烧红的烙铁。
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彼此瞪视。
“挺有意思的,上次你情绪过载是不想要我死,现在又是因为想要杀了我。可惜现在我没法看你的思维日志了。”
“准确的说,我想要将你彻底粉碎,然后完美储存。”唐亦步警惕地将手插进口袋。“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不会喜欢那个过程。”
“的确。”没人会喜欢被活生生搅碎。
“是吧……我不想伤害你,这句话也是真的。”唐亦步看起来甚至有点迷茫,活像刚才发表杀戮言论的不是自己。
阮闲突然笑了,他本来想把笑容藏起来,它却擅自变得越来越明显。
“你笑什么?”
“没什么。”阮闲笑着说道,将脑海里的热狗照片丢了出去。“是我做了什么吗?你应该不会凭空生出储存我的决定。”
“我们的性格并不合适,无论是作为搭档、朋友、亲人还是情侣。说句难听的话,我们清楚彼此是什么货色。现在之所以还能这样相处,只是因为我们……互相珍惜,我猜。”
唐亦步吭哧半天,才磕磕绊绊地继续——一旦涉及到还没理解的自身感情,那仿生人一脸无助,如同被偷了过冬橡果的松鼠。
“但这个现状早晚会改变。你可能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可能为了保全自己做下伤害我的决定,也可能直接离开或背叛。无论是哪种,我都会失去你……但我不想伤害你。”
“我们十二年的相处模式稳定而完美,我想如果恢复那时候的关系,我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之前你也故意在我面前展现一些十二年前的性格模式。但那……不一样,我无法解释,我就是想要更多。”
“……可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说着他自己又主动循环起来。“父亲,我无法完成你的课题,对人类的情绪判断也越来越不准确,甚至没法分析我自己的感情……激素数据我明明都有的。”
唐亦步十分挫败地搓搓脸,语调里带着点万念俱灰的味道。承认某件事无法解释似乎比绝食更让他痛苦。
阮闲有点吃惊。
他本来想和唐亦步来一次相对理性的对话,结果对面和只漏气的气球似的,轻戳一下自己就喷着气飞起来,同时肉眼可见得越来越干瘪。
“我想不出解法,我答不出来。”唐亦步绝望地总结,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声小小的哀鸣。“我没有结论。”
见唐亦步渐渐有恍惚躺下的趋势,阮闲连忙扯紧对方的领子,给了那仿生人一个安抚的吻——这回他没有思考利弊,抑或是两人之间的合适距离。
就像本能。
结果唐亦步一脸“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的悲怆,翘起的发梢都塌下去几分,并没有增加多少轻松的情绪。
“你的前提条件有一点问题。”阮闲伸长手臂,摸了摸唐亦步的发顶。“我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阮闲曾以为杀意和真正的爱意是无法并存的,他们两个必须消除其中一边,才能够继续一同前行。
于是面对唐亦步的戒备和杀意,自己本能地抵抗一切可能的风险,下意识选择平稳的模式。然而当唐亦步正式建议的时候,自己却没法立刻接受。
也许就任性这方面,他的NUL-00是从他自己身上学到的。
“我的确不喜欢被搅碎,不喜欢被戒备,不喜欢你对我产生杀意。”阮闲一只手揽住唐亦步的腰,一只手轻轻按上对方的后颈,给了那忧郁的仿生人一个拥抱。“不过如果你真的动手,我也乐于杀了你来自保,我想我们扯平了。”
“可是……”
“说不定最后我还是会背叛你、离开你,我没法给你一个我们都不信的承诺。但至少我们可以……积极一点。”阮闲咬了口唐亦步的耳廓,“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接受现实也不错。”
唐亦步在他肩膀上委屈地喷了口气,阮闲忍不住又笑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立刻让一切变完美的咒语,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最近几个月他才用切身体会的方式明白,用自己所习惯的方式爱上一个人,在那个瞬间,对方好像满足了你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然而有燃烧的炽热就有温度的流失。
太多人想要的更像是一个梦——所爱的人无论何时都会做出最让自己满意的回应,性格就像被计算好了那般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