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划了几下才发现,笔管里的墨不知不觉见了底,只剩一层微黄的油封——语文卷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耗墨。
他习惯性地拧开笔头,椅子朝后一靠,头也不回地在后桌敲了一下,然后摊手等着。
时间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没有人往他摊开的手心里塞东西。他没有等到新笔芯,只等到史雨纳闷的问话:“干嘛?借尺还是借笔啊?”
盛望愣了一瞬,忽然尴尬不已。
雨声好像从那一刻起变得更大了,吵得恼人。他在一片嘈杂声中转过头,想对疑惑的史雨说:“有多余的笔芯么?借我一根,明天还你。”
但他还没张口,就已经不想说了。
史雨依然满头雾水,盛望笑了一下:“没事,我做题做懵了。”
“哦……”史雨愣愣地应道。
没等再说什么,盛望就已经转回头去了。
他看着手里拆成两半的水笔,忽然没了继续刷题的兴致。他在滂沱的雨声中坐了很久,终于承认自己有点想当然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也高估了忍耐力。
不到半天,他就开始想念楼上那个位置了。
后半节课是怎么过去的,盛望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下课铃声中乍然回神,从书包里掏出几乎没用过的伞,匆匆跑了一趟喜乐便利店。
赵老板很是诧异,叨叨咕咕地说:“哎呦,大下雨的跑来干嘛?你看看你那裤脚,溅了多少水。回头洗起来有你哭的。”
“不要紧,有代洗阿姨。”盛望直钻进最里面。
赵老板纳闷地伸头去看,发现他拿了三盒笔芯,红黑蓝都有,除此以外还拿了裁纸刀、尺子、胶带、涂卡笔……
“好了好了好了,你干嘛?搞批发啊?”赵老板匆匆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像个担心儿子乱花钱的家长,跟着盛望在货架前来回。
盛望的目光还在架子上逡巡:“没搞批发,都是要用的东西。”
赵老板更不解了:“笔芯就算了,我晓得你们用得快。你哪里没有尺子小刀涂卡笔啊?你以前不上课的啊?”
盛望认真地解释说:“我有,但是经常东丢西丢的,转头就找不到了,还得借。”
赵老板“啧啧”两声,说:“全世界的熊儿子都一样,丢三落四不收拾。”
他刚说完,发现盛望拿了三包便签纸,又忍不住训道:“有一包就差不多了,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贴着,提醒我别乱丢东西。”盛望说,“免得老是跟人借。”
他又拿了几样东西,怀里都快抱不下了,这才低声说:“不想跟人借了。”
三岁一个沟,赵老板觉得自己跟盛望隔着一片太平洋。他不能理解现在的学生在想什么东西,只知道再转下去上课要迟到了。
况且盛望在货架前转悠的样子有点茫然,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要买点什么。赵老板拍着他的背把他推到收银台边,说:“别挑了,重复的也给我放下来,什么时候用完了再来拿。就这几样,我扫一下结账。”
他找了个袋子把东西装上,想想又在外面套了一层免得被雨打湿。把袋子递给盛望的时候,赵老板忍不住说:“其实还有一节课就吃晚饭了,你完全可以那个时候来买嘛,反正也要去梧桐外吃饭的。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东西。”
盛望说:“刚好笔芯没油了,现在不买下节课就没得用了。”
赵老板点了点头,信了。
但盛望自己清楚,这都是借口。他只是不想拖到晚饭时候来买,因为江添肯定会在旁边,而他不想让江添看到自己买这些东西的样子。
手忙脚乱、漫无目的。
一定很傻x。
盛望拎着袋子匆匆跑回明理楼,也许是预备铃的响声带着催促,也许是阴雨天里人容易糊涂,他的腿比脑子跑得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顶楼了。
老吴拿着保温杯往A班走,半途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男生:“江添啊,把卷子拿了先去发掉。”
江添接过卷子大步走向教室,在路过楼梯的时候看到了愣在那里的盛望。
他一只手里拿着雨伞,水珠淅沥,地面洇湿了一大片。另一只手里拎着袋子,袋面上是喜乐便利店的名字和附中校标,应该是刚买了东西,急着回班。
江添一看就知道,他跑错楼层了,脸上透着怔愣和尴尬,甚至有一丝莫名的狼狈。
江添瞥开眼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转回来对盛望说:“来找菁姐?”
盛望摇了一下头,他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添。又过了片刻,他才刚回神似的又摇了一下说:“没有,我就是……”
他顿了顿,终于无奈又自嘲地笑起来,说:“走错了。”
江添扫过他嘴角扯出来的笑,没接话。
明明是盛望故意考砸、自顾自往远处走,他看到那抹笑却还是会不舒服,还是会有一点点心疼。
“太丢人了,你就当没见过我啊,我下去了。”说完,盛望转身朝楼下跑去。转过拐角的时候,他朝这边抬了一下眼。
然而老吴已经过来了,纳闷地问:“你怎么还没进教室?”
话音落下的时候,盛望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
回到座位的时候,史雨被那一大袋东西吓了一跳:“你干嘛?打算住在教室啦?”
盛望把那些东西一一放进桌肚,头也不回地说:“我倒是想。”
“为什么?你受什么刺激了?”
“没受刺激。”盛望拆了一支新笔芯出来,给上一节课用空的水笔替换上,“就是下雨太烦了,我太懒了。”
就是下雨天太烦了,他好不容易把某些苗头摁下去,还没显出成效呢,就快功亏一篑了。
只是在楼上见了江添一眼而已。
一会儿再吃个晚饭,晚上再回宿舍睡个觉……靠,那他还过不过了?
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听到了这句抱怨,梧桐外的那顿晚饭最后并没有吃成。因为江添的爸爸季寰宇去了丁老头家。
第61章 礼物
丁老头有个老人机, 字体大如铜铃。据说当初江添想给他买正常智能机, 并且耐着性子保证要教到他会。但老头死活不要, 说自己老眼昏花,那些个智能机的屏幕他一个字也看不见。
老头是个熊人,威胁说要买了他转头就倒卖出去, 这事他真干得出来,于是江添拗不过,只好买了个老头特供。小孩看不上的东西老头却很喜欢, 到手之后再没离过身。
江添别扭, 老头就喜欢逗他,经常跟人显摆说小添给我买的云云, 自然也给盛望显摆过。当时江添就坐在旁边吃饭,越吃脸越瘫, 最后直接给老头碗里塞了个大鸡腿说:“吃饭别说话。”
老头握着筷子就要去抽他,说他没大没小臭脾气, 盛望在旁边笑死了。
老头机上可以设置亲情号码,方便,也为了以防有急事。江添占了1号位, 老头说这就够了。后来江添跟喜乐打了声招呼, 把赵老板的也加了进去。盛望来了之后稍微挪了一下,他占了2号,赵老板改成了3号。
不过正常情况下,丁老头还是只打给江添,所以盛望接到电话的时候有点意外。
老头说:“季寰宇又过来烦我了, 你把小添拉去别的地方吃饭,别让他来。”
这话就很奇怪,盛望听着有点纳闷:“爷爷你这意思是不让告诉他季寰宇在?”
“废话,不然我就直接打给他了。”老头没好气地说。
丁老头电话里说谎总是格外明显,他怕人问,语气会刻意压得很凶,三言两语直接挂断,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别说江添了,就连盛望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盛望“哦”了一声。
老头又说:“我怕他听到季寰宇的名字,心情又不好了。”
这倒是真的,盛望见识过江添变脸。当初江鸥也是提了一句,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得很糟。
这其实有点奇怪,盛望一直没想通。
他忍不住问道:“爷爷,江添为什么那么烦他啊?”
丁老头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说:“季寰宇不是个东西啊,有他这个老子和没他这个老子有区别么?烦他多正常的事。”
“不是,我知道。”盛望斟酌着说:“但是要说照顾得少,我听爷爷你讲的那些,其实……”
其实江鸥和季寰宇半斤八两,都对小时候的江添疏于照顾。区别在于江鸥是迫于无奈,季寰宇是本性如此。
可江添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他对江鸥虽然不如普通母子那么亲昵,但至少是护着的,会在意也会心软。对季寰宇却极度排斥,甚至不想多看一眼、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之前听丁老头讲江添小时候的事,盛望有怀疑过季寰宇是不是会打他,但后来又觉得不对,因为江添一点儿都不怕季寰宇。
父子俩出现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是季寰宇更小心一点。那种小心并非是明面上的,而是……他好像很怕哪句话会戳到江添的雷区。反倒是江添对他没有怕,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厌烦。
再说严重一点,就是厌恶。
丁老头在电话那头也说不清,毕竟那些年他也没在进江添家里,并不知道父子俩具体有过什么样的嫌隙。他跟盛望一样,都是靠猜。
可是江添太难猜了……
盛望心想。
“那他去您那儿干嘛?”盛望问。
丁老头嗤了一声,说:“还能干嘛,知道小添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跟我比较亲,来找我当说客呗。可能觉得我这年纪老糊涂了,好骗,他人模狗样地装一装,我就觉得他是好东西了。也可能他觉得孝敬孝敬我,小添就没那么烦他了。”
盛望觉得挺可笑的,一个亲爹,活到要通过孝顺老邻居才能拉近跟儿子的关系,也算是一种人才吧。
“他让您当什么说客?”
“和好的说客。”丁老头叹了口气:“浪浪荡荡四十多岁的人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想跟小添化解矛盾和好吧。”
“他之前不是在国外么?”盛望说。
“对,我听说他那个同学还是朋友的生了个大病,不知道是癌还是什么。他估计想想也有点怕吧。人啊,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容易想东想西的,年轻时候这个无所谓那个无所谓,现在开始后悔了。看到别人生病,就想到自己哪天也这样,要是跟前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那也挺惨的。”
可是小时候的江添面前也没有亲近的人。
盛望在心里反驳道。
老头咂了咂嘴,不满地抱怨:“就是养个猫啊狗啊,还要相处相处培养一下感情,他倒好,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小添多烦他啊?指望嬉皮笑脸哄两下就没事,做的哪门子梦。还想带出国,呵——”
老头冷哼一声,说:“我头一个不答应!”
直到挂了电话,盛望脑子里都回响着那句“还想带出国”,虽然知道江添根本不搭理季寰宇,但他还是有点在意。
这天晚饭是在食堂吃的。
感谢高天扬,这个瓜皮进食堂的时候步伐过于不羁,不小心踩到了食堂阿姨打了泡沫的清洁布巾,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还滑行了好几米。
跟在他后面的同学全部笑吐了,
盛望原本还有点闷,这下也没忍住,弯腰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习惯性搭着江添的肩,而江添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