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押送他前来的卫兵打开了门,却只守在门外,不再往里面踏进一步。他们无声而冰冷的注视小池,仿佛是在催促着他自己进门,不要逼他们动手。
那一刻,小池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脚下似有万斤之重,他只得僵硬地迈进房间。
屋内屋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温度和气氛。
小池走进去,便见到了坐在正中席位上饮酒的男人。
明明已入了初春,天气不再严寒,但是屋中炭火却烧得极旺。
庄侯只穿了一层单衣,自顾自的斟酒。
他脚边匍匐着一个红衣美人,小池看了一眼,认出了那是自称府中最受宠的王公子。他此时再没有面对自己的高傲跋扈,五体投地地跪在庄侯脚边。
王公子穿着一身诱人的红衣,头上精巧的发型已经散乱,他此时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因为没有得到允许,连一个哭音也不敢发出。
庄侯喝了一会酒,才抬起头,看了小池一眼。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脸上就算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凭着周身气场,也会让人心生恐惧。
庄侯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今年四十余岁,正当壮年。因为是武将的缘故,穿着单衣的身体也看得出力度,充满着一种掠夺的威胁和压力。
他和庄衍温煦如春风的气度完全不一样,若不是这对父子的眉毛和脸部轮廓有几分相似之处,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气度千差万别的两个人,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只是这房间实在太热了。
小池看到庄侯抬头的那一刻,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天的连绵大火。
坍塌的房梁重重落在地上,残垣上的大火带着热浪迎面扑来,火光四下飞溅,同族微弱的呼救声仍在耳边响起,还能行动的罗鄂人痛哭着逃离故土。
风卷起地上大火烧过的焦灰,散发出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悲凉。
那火苗似重新烧在小池的脸上,有一种灼烧魂魄的疼痛,将他在每一个呼吸间反复鞭笞。
这一刻,他几乎有一种转身就逃的冲动。
可是在庄侯视线扫过来时,直觉比理智更快做出了决定,小池二话不说,跪在席前。
他看到了庄侯脚边抖如筛糠的王公子,便知道今日事难以善了。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庄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能听到酒从壶中倒出,撞在酒盅的清脆水声。
这短短的几刻功夫,几乎比一年的时光还要漫长。
直到小池身后的门再次打开。
那白日里十分风光、八面威风的庄府总管,此时叫得像杀猪一样,被庄侯的亲兵拖了进来,狠狠摔在地上。
庄侯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小池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很吵。”
他的声音传递出一种让人心寒的冷,这是久居人上、执掌着蝼蚁生杀的威压。
总管的叫喊戛然而止,他看着跪在庄侯脚下的王公子,又看了看旁边的小池,顿时心凉了半截。
这批罗鄂奴隶进府时,他就知道了旁边跪着的这个孩子,是侯爷特别关注过的。只是他当时被钱财迷了眼,竟伙同王公子私自处理小池,没想到侯爷刚回府不过半日功夫,就把这件事揭了出来。
他紫红着脸,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才知错,奴才知错!求侯爷念在奴才服侍侯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奴才一命啊!”
庄侯的威严令人心惊,“你何错之有?”
总管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呜咽道:“奴才让猪油蒙了心,私受王公子的贿赂,竟敢不请示,就擅自处理侯爷的人!奴才不敬、奴才罪该万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庄衍一把拽走小池:什么侯爷的人?这是我的人,谁都别惦记!
第48章
“……是啊, 你跟了我快十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庄府总管听到庄侯的语气松动,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拼命磕头道:“奴才对庄侯一片忠心耿耿,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 不敢有怠慢, 却敢为了一点贿赂,对我玩欺上瞒下。”
庄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为了黄白之物,你选择了欺瞒我,凡事有一必有二, 明日你就能为了更大的诱惑, 而选择背叛我。”
“你刚才说的,其实还有一句有道理。你说, 你该死。”
庄侯将一只酒盅掷到门上。
那是一只空了的酒盅, 从空中飞过时, 没有落下一滴酒。
小池甚至能感到那风起凉意, 掀起了自己的发丝, 那陶瓷酒杯砸在门上, 又滚落在厚重的虎皮毯子上,甚至连一个边都没有磕碰。
门上被酒杯砸出宛若扣门的轻响,而外面的亲卫却已经十分默契的走进屋子, 将总管拖了出去。
庄侯慢慢又倒了一杯酒, “彻查这些年他所收受的贿赂。”
就在小池以为, 他可能会说“将所收贿赂充公”时,就听到庄侯一脸淡然道:“统计他这些年所有收受的贿赂,找人在旁边唱报,然后让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全部给我吞到肚子里去。”
“聚集庄府上下所有的仆人奴隶,在旁观看全程。告诉他们,如果任何人敢再收受贿赂,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屋里片刻死寂,那总管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嚎叫。
而冷风灌进一瞬,这人却已被拖出去,屋外响了几声动静,他便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庄侯用脚尖,将伏在地上的王公子的脸抬了起来。
亲眼看到总管的下场,王公子已经面无人色,那张精致艳美的脸,此时已全是狼狈的鼻涕眼泪。他惊恐得语无伦次:“侯爷饶命!奴才……我只是心系侯爷,才会做如此愚蠢之事,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王爷别杀我!”
庄侯轻轻笑了,“你心系谁,关我何事?你只是有着令人惊叹的愚蠢,自己是一个东西,却妄想去损毁我的另一个东西。”
“却总是忘记了身为东西的你们,只有主人,才有处置的权力。”庄侯叹了一声,“这样的自以为是,我该怎么罚你呢?”
庄侯收回了脚,王公子已吓得瘫倒在地上,庄侯掷出了第二只杯子。
小池跪在地上,不敢多看,他听见外面的人进来,制住了王公子。
而庄侯的审判却迟迟没有下达。
他在地摊上无声的走了过来,停在了小池身前。
小池在一瞬间,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匕首。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距离出招。
他离庄衍那么近,都没有丝毫办法奈何他,更何况以现在他和庄侯的距离,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那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害怕,他下意识的寻找什么东西,可以在这样恐惧的环境中保护自己。
庄侯微微弯腰,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露了出来。
小池身子还跪在地上,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防备地与庄侯对上了眼神。
庄侯冰冷的眼神如盯住猎物的毒蛇,他让明亮的烛光照到了小池脸上的伤疤,他掐紧自己下巴的手冰冷而黏腻,还沾着过于辛辣的酒气。
片刻后,他放开了小池,把手缩了回来,转头问道:“你哪只手划了他的脸?”
王公子吓得放声大哭,身体瘫软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说?……那就算上你所有的手指吧。”
庄侯点点头,态度平和道:“挑几块磨刀石,把他的十根指头用磨刀石磨掉。拖到后院行刑,让所有人看着,什么叫规矩,然后把他给我扔出去。”
王公子吓昏了过去,他被毫不怜惜地拖了出去。
初进府时,王公子一身妖娆风流,在他面前炫耀侯爷宠爱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如今却落了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男宠,本就没有其他的技艺傍身,如今没了双手十指,又被赶出府,只怕会生不如死。
又一个人被拖出去了,这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了。
小池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他终于知道,为何父亲曾经说过,庄侯用的人,无人敢起丝毫二心。
稍微一个不合意的,就会遭到如此下场,手段残酷得让人心悸,又叫众人观刑,未来一段时日内,侯府上下大概会是铁板一块,无人敢起叛念。
此时,小池竟然不想那些庄侯的亲卫就这样退出去,独自留下他与这披着人皮的魔鬼相处。
庄侯看着他后背的线条,却笑了一声,“你叫……小池?”
“当时在残墟里,我抓着你的脚,把你从那个狗洞里拖出来的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庄侯声音中带了一点玩味,“那个时候,你是真的害怕,拼命的想躲开我。”
小池身体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生成这般模样,确实是很少见。”
庄侯围着他的身体,绕了一圈,“当时忙着清盘罗鄂负隅反抗的旧部,没来得及顾得上你,把你送回府,想先让人教教你伺候人的规矩……”
“我让人送你回来,那么怕我的你,却主动爬上我儿子的床。”
匕首的刀刃贴着肉,已被小池的手臂熨温了。
他的眼前,只能看见这一角铺在地上的虎皮,他藏在右边袖子里的手握着匕首,甚至有些脱力的抖动。
庄侯的声音似乎靠近了些,就在他的头顶响起:“我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不喜欢过什么东西,也没见他特别喜欢过什么东西。我曾经有些苦恼,这孩子心性淡泊这一点,太像他母亲了。”
这男人的思维跳跃极快,冷汗打湿了小池的额角,他在恐惧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镇定下来,费力地跟上庄侯的思路。
“善娘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只是她太好了,这样污浊的人心和世道,她只撕开了一角,就已经无法承受了。”
庄侯的声音冷淡,却有一份难以察觉的亲昵。小池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样,却看见他走到内室里间的,观看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绘卷。
绘卷上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她背着一个草篓在山间采药,她扬起来的脸上五官秀美,眉眼间却深深蕴藏着一段无法诉诸于人的忧郁悲伤。
“我不希望庄衍……会像他母亲那样仁慈良善。这样险恶的世道,唯有十倍报之的果决狠辣,才能震慑四方。人的本性便是趋利避害,忘恩负义更是人之常情,他广施恩泽,引来众口称赞,也不如我一招杀鸡儆猴,让旁人不敢另起心思。”
庄侯的声音似在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有庄衍这一个孩子。”
顺着地上的虎皮,庄侯顺手抄起桌上的酒,重新走到小池的面前。
他听见庄侯说:“我儿子一向洁身自好,从来对我后院中人敬而远之。第一次见他有心爱之物,甚至不惜做出如此招人讥议之举,从我这里直接抢人。”
他坐在了小池面前的毯子上,一手捏住小池的脖子,逼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烛光下无所隐藏。
庄侯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当,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小池的眉目,头发,肩腰,他的光就像冰凉的毒蛇,每一寸暴露在外面的肌肤,都遭到了无情的审视。
“庄衍眼光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