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保证全城生存呢?”
“只保证双子塔与伊甸园资源供应,维持十五到三十天,未考虑气候因素。”
“极端情况下核心人员转移入伊甸园地下避难所, 可考虑长期生存。”
“还有一点希望。”
又是沉默。
终于,有人道:“救不救?”
中将的目光在房间内环视一圈。安折听了召集开会的广播,他知道此时这个房间里全是指挥处、参谋部以及作战中心的最高级别军官, 不同于在第一会议室开会的那些后勤与城防人员, 他们全是要上前线的。
只不过,连安折都知道, 这次的前线会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地方。什么东西会让设施最完善的人类基地濒临沦陷,甚至连人造磁极都无法守住?
或许等援军到达那里, 那里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城。或许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队伍就在风暴中坠机, 坠落在大地上,或者太平洋里。再或者,北方基地用自己的军备储存帮助了地下城基地, 以至于下一次异种联合攻击这里时, 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长久的静默里,安折听见身边的陆沨道:“我去。”
中将看着他,良久。
“你是最好的人选。”他道。
安折看着陆沨,他知道中将为什么说陆沨是最好的人选。
在同一片大陆上的不同区域,怪物和怪物之间尚且存在巨大的差异, 而北方基地和地下城基地整整隔了一个太平洋,那里的怪物习性与战斗方式可能是完全未知的。
谁能最大限度适应这种未知?
——常去深渊的人。深渊的怪物混乱又疯狂,几乎所有变异的模式在它们身上都有迹可循。
这时另一名军官道:“我擅长指挥大型联合作战,申请前往。”
“AR137的队长,”陆沨道:“通讯员,请询问他是否自愿前往。”
“哈伯德先生同意前往。”
散会了,离开这里时,中将叫住了陆沨。
“审判庭的工作由谁来承担?”
“我的副官。”
“他可以吗?”
“可以。”
出去后,瑟兰走过来,审判庭的工作区域就在这栋大楼里,他低声道:“上校。”
陆沨淡淡应了一声。
黯淡的灯光里,瑟兰的眼眶有些发红。陆沨离开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瑟兰让他留在审判庭的办公室休息。中途安折借口出去,他爬上13楼,D1344门口还亮着灯光,里面有研究员的说话声,他们说,时间紧迫——正因为时间紧迫,所有研究都要争分夺秒完成。安折低下头,他身为蘑菇的身体过于脆弱和柔软,终究无法贸然闯进。他回到了一楼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瑟兰来到了他身边。安折没有说话,他静静目睹着这一切发生。繁忙的、来回走动的人群,不断响起的广播,明灭的灯光与时断时续的电流供应。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人类的命运像天空的极光一样变幻无常。
夜晚十一点,装备中心消息,任务已完成。
夜晚十二点,后勤供给处消息,任务已完成。
凌晨一点,PL1109检修完毕,战机编队启航。
沉闷的轰隆声响从远方传来,地面指挥需要开阔的视野,隔离墙升起来,炽热的射线和狂风铺面而来,所有人后退到大厅深处的安全区域。远方一排光芒遥遥亮起,安折努力往那边看,机翼、机首的灯光勾勒出战机巨大的轮廓,三架PL1109战机,以及一整个飞行编队平稳行驶而来。
PL1109,安折知道它。人类科技的杰作,全辐射屏蔽外壳,无须磁场指引的独立巡航系统,人类对于将要到来的灾难早有预言与准备,只是没有人知道这预言与准备究竟效果如何。
而他也终于知道了基地的路面为何全部修缮得如此平滑、坚固、宽阔。与城市中心紧紧相连的军事基地,巨大的缓冲带,随处可见的停机坪、跑道……一百年前的人们倾其所有打造了它。这一切不是因为美观或规整,而是因为这座人类基地的主城的一切,都是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
另一道闸门打开,几个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军官走了出来。
在几个人中间,安折一眼就能看到陆沨——这人的身形挺拔削直,线条干净利落,不同于审判者的制服那种高高在上的优雅与冰冷,虽然形制相似,但作战服显得随性一些,这放大了他身上那种坏东西的特质。
但安折今晚不打算称他为坏东西,陆沨是个很好的人类。
陆沨朝他走了过来,臂弯里搭着他原本的制服外套,瑟兰接了过来。
“跟着瑟兰,别乱跑。”陆沨看着安折,道。
他又对瑟兰道:“看好他。”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安折却总觉得从里面听出了威胁的意思,好像他一旦乱跑,会遭到惩罚一样。
他蹙了蹙眉,抬头看着这人。
陆沨伸手胡乱揉了揉安折的头发。
他目光不像平时那样冷漠或恶劣,安折甚至觉得这眼神有点柔和。
这个人打定主意要去地球另一端的地下城基地了。安折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譬如让他注意安全,或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他张了张嘴,又觉得上校大概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好像能处理好一切事情,无须叮嘱。
最终,安折只道:“……我今晚煮了蘑菇汤。”
再好的保温壶,放到现在,也不如滚烫的时候好吃了。
陆沨眼里笑意淡淡。
“谢谢。”他道:“回来再给我做。”
那双眼睛——夏夜丛林最深处的萤火微光那样色泽的眼睛看着安折。
他似乎微微俯身,有一个瞬间,安折觉得陆沨想要靠近他,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
“可能回不来。”陆沨声音微哑,道:“照顾好自己。”
安折“嗯”了一声,他看着陆沨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走入临时搭建的登机廊桥。
这是第几次他看着陆沨的背影远去,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能够一直往前走,他可以毫不犹豫对同胞开枪,也能随时牺牲自己的生命。
外面,沙尘暴随着大风一同到来,夜色掩盖了它们,使得飞舞的尘灰与沙砾像是无边无际的夜雾——就在这苍茫的夜色与月色里,发动机的嗡鸣声响起,通体漆黑的PL1109战机平稳起航。
它展开的翼翅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在安折视线里愈远愈高愈小,化成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最后消失在那道横亘天际的灿烂银河中。
一声遥远的轰响,是音爆声,战机再次加速。
安折彻底找不到它了。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无垠的夜空,大厅里,一片肃穆的沉默,良久,人们才各自散去。
安折仍然站在那里,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是瑟兰。
“我有时会想,上校为什么会选择我作为接任者,他认为一个审判者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和准则。”瑟兰道:“现在我想,和人们所以为的相反,不是冷酷,是仁慈。”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不是对一个人的仁慈,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仁慈,这才是永不动摇的信念的来源。”瑟兰的声音很轻,也微哑:“我衷心希望一百年后的人们不必面对我们现在面对的一切,如果那时候还有人类存在。”
安折没有说话,他仰头望着繁星遍布的夜空,一片无边无际的灿烂汪洋。
瑟兰将军装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等极光再亮的时候,上校就回来了。”
第45章
“虽然错误, 仍然正确。”
审判庭工作大厅与训练区域相连的走廊, 侧面墙壁上, 一面写着“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另一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的下方是一排银色相框,迎面而来的第一个相框是空白的, 再往前走,第二个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的张片,是一位眉目英挺端正, 年约三十的军官。他身着审判者制服, 相框下的墙壁上镌刻着他的生卒年月,享年三十六岁, 死于七年前。
下一个相框,仍是一张黑白照片与生卒年月。安折往前走, 接下来的照片与生卒年都类似,他们生活的年代逐渐前移。于是安折知道了这是历任审判者的留影, 而最外面那张空白的相框毫无疑问是留给陆沨的。
想到这里,安折微微顿住了脚步,一种难以形容的重量压在他的心脏上方, 如果可以, 他希望陆沨的照片,不要那么快就被挂上——就如同今晚,陆沨登机的那一刻,他希望这个人能留下来,留在安全的地方。
但是陆沨有他的选择。
跟着瑟兰, 他继续往前走,照片长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
灰白色的墙壁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偏白,和相框一样大小。白色区域的四角有钉痕,看起来这个地方曾经也有一个相框,但被人取下来了。而在下方,原本印绘姓名与生卒年月的地方也被刮去,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安折努力辨认,只能看出这是一串以大写P开头的字母。
瑟兰见他在这里驻足,解释道:“据说这是第一任审判者和提出《审判者法案》,建立审判制度的人。”
安折:“他的照片被拿掉了吗?”
“嗯。”瑟兰说:“他最后对审判者制度的合理性产生质疑,背叛了基地。”
安折点了点头,人类的心思难以琢磨,他没有追问。
瑟兰将他安顿在了一间休息室里,地磁消失,一切都陷入混乱,后勤部门和应急反应部门想必一片兵荒马乱,而基地的其它居民人心惶惶,只能先睡下,等军方接下来的避难安排。
楼上脚步声杂沓,隔壁,瑟兰在和人通话,像是在安排审判庭的后续工作。
漆黑的房间里,看不到外面,安折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像是有奇异的感应,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深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他好像感受到一种庞大的波动。他、瑟兰,所有人,整个人类基地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难以描述的波动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波动震颤、变化,振荡出细微的涟漪。幼崽们的课本里有一句话叫“命运的洪流”,他觉得很贴切,唯一不贴切的地方是,那个波动好像真实存在于整个世界的周围,并不是虚无的比喻或想象。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响了,是博士的通话。
博士问他:“陆沨起飞了,你在哪里?”
安折如实告诉了他。
“安全就好。”博士道:“我刚开完灯塔的应急会议,先回实验室休息一晚。你也好好休息。”
安折:“好的。”
博士似乎在爬楼梯,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在想司南上午的表现。他提醒莉莉回伊甸园,难道预知了磁场的消失么?不同物种的感知器官不同,某些生物对磁场有感应。”
安折说:“可能吧。”
想了想,他又道:“但是好远。”
他当然知道每个物种都不一样,深渊里,有的怪物听觉及其敏锐,有的能在上千米外嗅到猎物的气息。但如果说司南在北方基地感应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地下城基地正在遭受异种的入侵,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异种之间又没有长波通讯的技术。
博士没有回复他,对面只传来不均匀的呼吸声,安折想他或许在走路。
但三分钟后,博士仍然没有回复,只是呼吸声愈发急促。这声音响在黑暗里,没来由地有点令人不安。
安折:“博士?”
仍然没有回音。
安折蹙眉,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博士语速极快:“让瑟兰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