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柳惊风说,“刚从你们蜀商那儿买来的蒙顶茶。此茶鲜爽,回味甚甘,我很喜欢。”
卫玥顿时来了精神:“你是江宁人吧?你觉得你们江宁府的百姓会喜欢这茶吗?”
柳惊风道:“应当会吧。总之我喜欢。”
卫玥道:“那我回头告诉我们府尹去。他最喜欢做生意,回头让他多给你们运点茶。”
柳惊风打量了他一番,问道:“阁下是蜀人吧?未请教阁下籍贯出身?”
卫玥道:“我?我是做贼出身的。柳公子,你瞧瞧你钱袋还在身上吗?”
柳惊风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了摸,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带钱,钱财都在仆从的身上。他顿时哑然失笑。
他摇摇头,又捧起清茗饮了一口,只觉此地甚是无聊。与会的一群人不是老者就是蛮夫,难得有个瞧得顺眼的,竟还是做贼的。真不如早点回去跟谢无尘下棋呢……
不远处的黄东玄似是听见他们的交谈,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把叠着的腿上下倒了下位置。
席间简直人间百态。刘松却已心如火灼。
他在心里暗暗把全席的人的祖宗问候了一遍,又把他能想到的辱骂之词往人人头上扣了一遍。
呜呼哀哉,他不过想勤个王,剿个贼,顺便再捞点好处,怎么就那么难呢?如何人人要与他作对?他的拳拳之心,缘何不得伸张?真是苍天无道啊!
第147章 天下没有比这更赔本的买卖了。
第一日的会盟,在众人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各怀鬼胎的议论中结束了。刘松的方案被众人驳斥得体无完肤,人们最终没能商讨出一个结果来。
天色将晚,会盟只得暂停。经众人商议后,决定让所有使者先各回各军,与主帅及幕僚商议,确定各军能承担的责任。三日后众人再聚,继续商讨。
这场会开了数个时辰,会间哈气连连的人不少,可也只有一个人睡着了——便是江陵府的黄东玄。
他两脚翘在桌上,头仰在椅背上,睡得四仰八叉,毫无体面,甚至还打起了鼾。早有人用咳嗽声试图唤醒他,奈何他睡得极沉,一直没醒。直到此刻,他的随从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终于转醒。
他伸了个懒腰,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嗯?这就完了?咋不继续再聊会儿?我正好梦见一群娼妓在勾栏里淫生浪语,我听得好不尽兴,怎突然没了?”
满桌人的颜色瞬间就变了。黄东玄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然而没有人相信黄东玄竟敢将他们这些身份崇高的人比作娼妓,人们只是面面相觑,倒也没人出声驳斥。且若是驳斥了,反倒真将娼妓这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了似的。
唯有卫玥噗嗤一笑,也很快收住了。
黄东把搁在桌上的腿放下来。他的腿已经压麻了,放下来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呻吟了几声,简直丑态百出,周遭众人再度向他投去鄙夷目光。他却浑不在意,起身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向外走。
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骂道:“匹夫!”
黄东玄仿佛没听到,仍走自己的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朗声道:“有些人,往后还得等着匹夫替他掘墓呢!”
方才骂他的人顿时脸色胀红如猪肝,却又不敢追上去叫骂,只能眼睁睁看着黄东玄走远,自己在原地咒骂了数声“乡野村夫”、“无耻之徒”出气。
卫玥朝着黄东玄走远的背影瞧了一眼,也出去了。他走到外面,立刻翻身上马,向蜀军的驻地疾驰而去。
……
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卫玥赶回驻所,来到朱瑙帐中,将今日会盟时刘松提出的方案与各方立场汇报给了朱瑙。
“会盟将于三日后继续。”卫玥道。
朱瑙对于今日的混乱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不止是朱瑙,就连许多参与会盟的使者显然也早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局面。譬如午聪和黄东玄,在刘松的方案中,他们两方是被陷害最深的,但他们都没有发表看法,显然他们早就料到这计划不可能顺利成行。
卫玥一边向他描述各方立场和态度的时候,他就一面翻自己手上装订成册的簿子。簿子里写的全是他收集来的各方消息。
等卫玥说完,他差不多也有数了,提笔在簿子上勾了几道,写了几笔,随后推到卫玥面前。
卫玥先是一怔,随后思索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大腿,叫绝道:“这都行?老大,你这是要把他们全都玩死啊!”
朱瑙笑呵呵道:“赚点小钱罢了。”
卫玥咋舌。朱瑙之前说要卖消息,他还以为朱瑙是打算囫囵地把他打探来的消息卖给其他府。这买卖固然做得成,不过也就是一锤子买卖,赚完了也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可朱瑙想得显然比他深远的多,他手里的那一本记满消息的簿子,根本就是一颗摇钱树啊!
卫玥惋惜道:“早知道这样,咱们多带点人来,没准勤王这事儿真让咱们做成了。你就能控制整个朝廷了。多好的机会啊。”
朱瑙却摇头道:“这时候接手朝廷,天下没有比这更赔本的买卖了。”
卫玥眨眨眼。他算不清这本帐,不过既然朱瑙这么说,想来也差不离吧。
月已上树,他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江陵府那个黄东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道,“我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敢肯定,他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必定会做点大事出来。”
朱瑙想了想,道:“你派几个人,多留意他们军中的动向吧。”
卫玥点点头,出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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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盟暂停三天,与其说是让各诸侯回去整备动员,积极勤王,倒不如说是给各诸侯时间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冠冕堂皇地保全自己、坑害别人。
翌日,广晋府军。
刘松一晚上没睡好,早上天刚亮,他就把幕僚全召集起来商讨对策。
昨日的不顺利,给刘松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为了促成勤王之事,为了协调各府势力,这几个月来他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力。那套勤王的方案是他与幕僚们商议了几个月才定出来的。
他知道操持这件事情不容易,他也知道各路人马肯定会有意见,所以在制定方案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尽量试着公平,以便事情能够进展顺利。可是要知道他撺掇出这整件事,本来就是为了占便宜,不占便宜他费这力气干什么?在这两种矛盾的初衷下,他的方案又能公平到哪里去呢?
与其说他没有想到各方人马会这么不配合,倒不如说,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必须这么做。既然他没得选,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旁人能配合。他也给自己找了理由:勤王是他发起的,会盟是他主持的,他出力最多,他占点便宜有什么不对呢?
可事实证明,他只是白日做梦。朝廷已经名存实亡,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费了多大力气,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刘松正跟幕僚商议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其他诸侯无话可说,忽有一名亲信从帐外进来,跑到刘松耳边如此这般小声禀报了几句。
刘松一怔:“当真?”
亲信小声道:“那人是这么说的。要派人与他谈谈吗?”
刘松想了想,道:“把人带进来吧,我亲自见他。”
亲信忙退出军帐,接人去了。
不多时,一名普通农夫打扮的男子被带入帐中。
刘松上下打量他,十分狐疑:“你当真知道广晋军中的机密?你能助我促成勤王大业?”
那男子道:“刘府尹听了我的消息,便知是否可行。”
刘松立刻道:“你说。”
那男子却不着急开口,道:“刘府尹,我若报信有功,不知可得多少赏?”
刘松皱了皱眉。这时候来给他通风报信的,必定是有所图谋。要么是图钱,要么是图权。他道:“你要什么?”
男子显然是冲着钱来的,张口报了一个数目,着实不便宜。
帐中哗然。
刘松眉头皱得更紧,看那男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戾气。莫名其妙跑出一个人来给他报信,该不会是骗子吧?纵使不是骗子,也是狗胆包天,竟敢要这么多钱!要知道现在是在他的军营里,他若把这人严刑拷打一番,此人绝逃不出去。
男子似是看穿了刘松的想法,道:“府尹可先予我一笔定银,然后听听我的消息值不值这么多钱。若府尹觉得值得,再把另一部分给我也不迟。”他倒也不担心刘松听完消息会赖账,又道,“不瞒府尹,我交友广泛,在各府军中都有朋友,我的消息也十分灵通。往后府尹若有什么想要打听的,亦可委托于我。”
“哦?”刘松顿时多了点兴致。这人讨赏银的方法跟做生意似的,居然还先要定金,再收尾款。不过若这人果真消息灵通,能帮到他,这点钱也算不得什么了。而且还应当笼罩住才是。毕竟如此混乱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灵通的消息更重要。
于是刘松和颜悦色了不少,果真让人拿出一笔定金,先交付于男子。
那男子领了钱,便把他的消息说了出来。刘松听完大吃一惊。这消息对他果真非常有用,他连忙派人查实消息的真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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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会盟如期再次举办,各府军的使者再度来到涡水旁的会盟地点。
卫玥入席后,跟他身旁的柳惊风打了个招呼:“柳公子。”
柳惊风亦冲他一笑,随后又开始泡茶了。他这回比上回多带了些茶叶来,要知道上回会议举办得太久,他一壶茶早泡的淡入白水,十分无味。
过了会儿,鲁广大摇大摆地入席,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众人都好奇地打量他,不知他这三天经历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刘松也来了,嘴角亦噙着笑,在主座入席。
一番过场后,会议切入正题。
刘松道:“三日过去,诸公考虑得如何?天子一日落于贼手,则天下一日不得安宁。我等当及早救驾,不可因私延误啊。”
鲁广道:“刘府尹莫非仍想照之前的方案行事?”
刘松道:“有何不可?难道有谁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顿了顿,又道,“言人人殊,聚讼不已。勤王之事既由我刘松发起,我刘松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而出!待救出圣驾,驱逐贼寇,功过是非自由诸公评说!”
言下之意,便是要更加强势地把持领导各府的大权了。
两人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气氛凝滞紧张。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树立自己权威的大好时机。于是几乎是同时,两人蓦地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怒斥。
“鲁广,你这通敌的国贼!”
“刘松,你这包藏祸心的贼人!”
两人骂完之后,同时呆住。
第148章 挑拨离间
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众使者的精神为之一振,十几道目光炯炯地盯着鲁广和刘松。就连已经调整好姿势准备睡觉的黄东玄也赶紧坐直了身体,听听两人要说什么。
柳惊风仍旧雅兴十足,一面啜饮一面看戏。
两人显然都被打乱了节奏,不过还是鲁广反应更快一点,先发制人:“刘松!你在癸酉月戊午日会见江宁军的校尉柳惊风和长史谢无尘,你收受他们黄金、玉器、绸缎若干,你敢否认吗?“”
柳惊风“噗”地一口茶水喷在桌上,被呛得咳嗽起来。
鲁广道:“江宁军贪生怕死,你收了柳惊风和谢无尘的贿赂,就在勤王之战安排他们驻守陈桥,避开锋锐!你结党营私,中饱私囊,视国事为儿戏,你有何颜面主持会盟?!”
刘松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你、你血口喷人!”
鲁广咄咄逼人:“我血口喷人?江宁府铸造的金锭有‘江宁府造’字样,你敢让人去你的军库查看吗?!”
刘松霎时噎住了。那些金锭他根本来不及熔掉重铸,眼下就在他的军备库里躺着。他当然不可能让人去查。
鲁广又将目光投向柳惊风:“柳校尉,你敢否认吗?”
数道目光又投向柳惊风。
柳惊风正在用丝巾擦嘴,忽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颇有些尴尬。他收起丝巾,仍保持着风度,冲着众人一笑:“这个我不太清楚,鲁府尹或是有什么误解……还是听刘府尹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