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疾眸光一闪,并不作答。
又往里骑了一段,两人翻身下马,将马交给随从,并肩继续往殿上走。
谢无疾目视前方,平静地问道:“朱府尹,你到底是不是?”
这一回朱瑙没再问他是不是什么。只不过朱瑙也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谢将军以为呢?”
谢无疾:“……”
他心中情绪微妙而复杂,有些不悦。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朱瑙道:“谢将军问这些话,是想知道什么?”
谢无疾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朱瑙。赖朱瑙那天生白净的长相,无论什么时候,他看起来总是人畜无害的。
却见朱瑙神色平和:“是真的,抑或假的,果真重要么?”
果真重要么?
其实不重要。
便是方惨死叛军之手的小皇帝,也是宦官们昔年从皇室宗亲中挑选出的渤海王之子。其实若论血脉排序,未必能排得到渤海王那一支,可他一样名正言顺地做了皇帝,只因他年幼无知,身世简单,背后无依。
归根到底,名正不正,言顺不顺,脱离不了一个权字,一个利字。
何为血脉是何?何为纲常?礼法又为何物?
当昨日诸侯军挡在谢无疾勤王的路上,谢无疾便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究竟错在了哪里。他本非守旧循礼之人,只是他以为想要平定天下,就必须借用礼法纲常。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昔日拥立小皇帝的宦官也好,昨日阻挠他勤王的各府军也好,这些人绝非抛却了礼法纲常,只是对他们而言,能够为己所用的礼法才是礼法,所有于己不利的纲常就不是纲常了,而且撇开了还得狠狠踩上几脚。
所以,真的或是假的,从来就不要紧。单看人何时利用,如何利用,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谢无疾虽明白这道理,心里却还是不大高兴。朱瑙神色越泰然,他心里就越不高兴。
两人继续往殿上走。
朱瑙问道:“谢将军,进去之前我们先说好。我很快要回蜀中去。京城里的这趟浑水你还想蹚吗?”
谢无疾冷冷道:“我蹚不蹚,重要吗?”
朱瑙:“…………”
谢无疾看见朱瑙无语的样子,终于身心舒畅,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上殿去了。
……
各府军官们枯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谢无疾与朱瑙的到来。
见两人进来,众军官神色各异,议论声纷纷。而坐在主座上的刘松,更是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他冷冷地起身发难道:“朱府尹,谢将军。本尹昨日与诸位约定今日辰时于殿中相会,共议国事。不知二位以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早已打好了腹稿,要好好责难朱瑙与谢无疾一番,将他二人定性为不将其他各府官员放在眼中。这样一来,他便能将二人孤立,借机拉拢众人,树立自己的威信。
却不料谢无疾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面上不见喜怒,淡淡道:“既然时辰已不早,请刘府尹尽快开始,勿再左右言它。”
刘松:“………………”
他顿时又惊又怒。这是多么嚣张的态度!这谢无疾,这朱瑙,是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啊!
他正要拍桌发难,对上谢无疾不怒自威的目光,却忽然周身一凉,要举不举的手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了,谢无疾为什么能这么嚣张?因为延州军兵强马壮,有实力啊!光有实力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谢无疾和朱瑙这两个人都是疯子!昨天自己率领八路诸侯六千大军挡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敢眼睛不眨地打过来。这要是惹急了,他们派兵推平皇城,把六千各府兵都杀了,也不是没可能啊!
刘松瞬间怂了,脖子一缩,讪讪把手放下。
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下,他清了清嗓子,只当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开始切入正题:“诸位,如今朝廷蒙难,我等必当齐心协力,恢复社稷。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查明天子被害的真相,查清叛军罪行,整理朝中公文,重振纲纪!”
他这样说,底下自然没有人反对。
刘松又道:“诸位在剿匪之时皆立下汗马功劳……”顿了顿,往谢无疾和朱瑙所坐的方向瞅了一眼,不情不愿道,“由以延州军与蜀军功劳最大。”
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各军皆缴获许多战利。原本战利所得可为各军将士犒赏,然则此乃京城,此事关乎社稷,非同儿戏。希望诸位能尽快交出昨日缴获的物资与擒拿的贼寇,协同调查,以免叛军罪证与朝廷机要公文淹没其中——相信诸位都是明事理的人,当以社稷为重啊!”
台下仍旧无话,众人神色各异,有不少人悄悄将目光投向了朱瑙和谢无疾。
昨天一大群人闹哄哄地闯进皇城,各军士卒都在抢东西,虽然多多少少都抢到一些,但收获最丰的无疑还是谢无疾与朱瑙。两大贼首都落在他们手里不说,厉崔从皇城里带了几车的东西出逃,也全送进蜀军和延州军手里了。
也就是说,最要紧的东西全在朱瑙和谢无疾那儿,但凡他们不肯交,刘松抢过来的权柄其实根本视同儿戏,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处境刘松当然知道,也很为此头大。他虽不敢过分得罪谢无疾和朱瑙,但这种时候不争也不行。所以他一再搬出江山社稷作为说辞,
他搜肠刮肚又想了一堆义正言辞的说法,正欲继续施压,还没等他说话,朱瑙倒是率先表态了。
“既然是为了社稷,我自然义不容辞。”朱瑙道,“昨日蜀军缴获的东西,待我回去命人清点一番,会尽快送回皇城。”
刘松:“……”
众人:“……”
各府军官全都惊呆了!
昨天朱瑙让出主事权,他们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总怀疑朱瑙只是做做样子,到时候想办法刁难刁难刘松,就能让刘松知难而退。可现在,这么大好的刁难机会,他竟然不用?战利所得他这么轻易答应上交?!
要知道换成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手里拿捏着这些东西,不说争抢主事权,至少可以开出各种条件,为自己谋利。可朱瑙却一句谈条件的话没有。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转瞬间,所有目光又都聚到谢无疾的身上了。
谢无疾呢?他跟朱瑙是一条心的吗?他也会同意吗?还是他与朱瑙商量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就连朱瑙亦望向谢无疾,等他的表态。
谢无疾先是与朱瑙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眼。
胸前别着的梅花散发着幽香,撞进他的鼻腔,令他的心情颇为不赖。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谢无疾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无波无澜:“朱府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众人瞬间全部愣住。
就连刘松也不可思议极了。就……这样?他还以为今日必是一场苦战,结果这么顺利就成功了?
谁也没看到,谢无疾说完后,朱瑙嘴角的一抹笑容越来越深,直到最后,笑意盈了满眼。
……
在谢无疾和朱瑙做出表率后,其他各路人马虽不情愿,却也只能答应了交出所有战利品。由刘松主事,各家也都派出人手参与监督,收拾叛军留下的烂摊子。
于是议会很快就结束了,众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刘松原本千防万防,防着朱瑙和谢无疾跟他争权。万万想不到,正是朱瑙和谢无疾的大度让他坐稳了位置。反倒是其他几路人马,明明没带多少人,没立多少功,没抢到多少东西,却在那儿斤斤计较地撕扯了半天。
但刘松悬着的心也不敢放下来,回到住处后就纳闷地在房里来回踱步。
“朱瑙和谢无疾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们真不打算跟我争?”刘松喃喃自语,“不可能!他们一定是在麻痹我,指不定在哪里挖了个坑等着我呢……”
朱瑙和谢无疾一个狐狸一个老虎,要真这么良善,他就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正嘀咕着,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刘松忙道:“进来。”
门被推开,是他手下负责刺探情报的人进来了。
那人慌慌张张道:“府尹,不好了,出大事了!”
刘松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眼下城里到处都在传,说朱府尹他……朱府尹他……”
“朱瑙他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老百姓都在说、说朱府尹是先帝的子嗣,还说……说……”余下的话,那人怎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刘松怔了一怔,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这就是朱瑙和谢无疾的打算??他们该不会是打算趁着朝廷无主,帝位空悬,直接谋朝篡位吧?!
刘松虽然也身在中原为官,但他的消息当然比老百姓灵通。而且身在官场,他对朱瑙十分关注,朱瑙的身世传闻他当然听说过。为此他还跟身边的人臭骂过朱瑙:什么狗屁皇子啊,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在朱瑙刚率军来到中原参加勤王会盟的时候,刘松也想到过这件事,还想着若朱瑙敢到中原散播谣言,他就立刻联络各方势力给朱瑙定个谋逆之罪,也好趁机除了这狗胆包天的妄人。
然而这一两个月来,不管是朱瑙本人还是蜀军,谁也没提过这事儿,仿佛这事儿本就是民间不靠谱的小道传言,是无稽之谈。刘松也逐渐就放下了戒心。
谁想到,如今天子一死,朱瑙立刻开始散播谣言了!
何其狡猾,何其可恨!
刘松先是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又忽然喜上眉梢。
如今他虽然暂时拿到了主事权,也是因为京中无人的缘故。其实各方势力都对他阳奉阴违,早派了人快马加鞭地回去给自家主公报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跟他争抢权势。但朱瑙这一闹,给了他一个煽动众人同仇敌忾的机会。
他也早就派人回去河南府调兵遣将了,只要在其他势力到达前,他率先稳住京中的局势,实际控制住京城,把新朝廷搭出个架子来,还愁他日后不能大权在握吗?
于是刘松赶紧下令道:“快,马上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
……
各府军官很快也都知道了京中的传闻。其实即便刘松不知会,众人一样听说了消息。
——京中的百姓在得知了朱瑙的身世后,又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朱瑙在蜀中如何爱民恤民,将蜀中治理得繁荣蓬勃的消息。再结合回朱瑙的身世,可就太振奋人心了!
原本先皇无子嗣,如果再选新帝,八成又是一群权贵推选出一个乳臭未干的傀儡孩子,再把天下弄得一团乌糟。可现在——朱瑙!既有皇室血脉,又是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他还勤政能干,那简直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惊喜啊!若这样的人能够继承大统,这天下也算有了指望啊!
于是乎,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转瞬就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了。便是各府军官不想听说恐怕也难。
当消息送到谢无尘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为什么时候率军能回江宁而心烦。
他听说了京中的传闻,先是愣了一会儿,旋即既不屑又困惑地摇头:“那朱瑙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会做出这么沉不住气的事?放出这种消息,他真打算与天下为敌么?”
这种消息传开来,说不是朱瑙派人在背后煽动的,他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但是别看京中现在是这样的情形,京中的消息却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各府要员马上就会派人前往京城。尤其是中原几府,立刻就会向中原增兵,根本用不了几天。可朱瑙的蜀地却在千里之外,他调兵遣将如何能来得及?
还是说,就凭他和谢无疾那几千人马,他就打算在中原称帝了?即便他真做到了,也不过成了第二个郭金里罢了。天下有几人肯认他呢?
谢无尘的手下问道:“长史,咱们该做些什么?”
谢无尘皱皱眉头,摇头道:“若朱瑙能拉着谢无疾一起陪葬最好。旁的我已不想管了,趁早撇干净这里的烂摊子,回江宁去吧。”
眼下纵使他想给谢无疾找麻烦也已不知该从何下手。在他回去之前,若还能看一场好戏,就姑且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