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面皮抽搐了一下,听魏變话里隐含威胁之意,心中也十分不快,嘴上却道:“大王放心,这是自然。”
两人各自克制,暂且将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
张玄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大王,我请黑马军的兄弟来,本是为了保卫汾阳。谁料那谢无疾似是知道了你我的约定,故意三番两次佯攻。大王有所不知,先前失了延州,我教已损失惨重,信徒上缴的供奉也不断减少。如今教库钱粮吃紧,只怕再依照原先的约定便不合适了。”
魏變虽然本就有退还钱财的打算,可听张玄主动提起,他的心里还是颇为不悦。毕竟由他先提出来,是他慷慨义气,可由张玄先说出来,倒成了不得已。再加上方才在外面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更令他暗含怨气。
于是他淡淡道:“我们的约定本是白纸黑字落款成契的,按说无论有何变故也该照约行事……不过魏某乃重情重义之人,愿意体谅师君的难处。今日这一战,师君只消将我那那些伤亡的弟兄们送回幽州,给他们家眷一笔安置,我便不问师君另外收钱了。”
至于原先想好的要退还的上一笔赏钱,这会儿他却绝口不提了。
张玄见魏變能答应,也算是松了口气。可高兴了没一瞬,又开始觉得这魏變实在不明事理——他肯信任魏變,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换作旁人,哪个能不怀疑魏變与朱瑙谢无疾暗中有勾结?前段时日魏變派人来报说朱瑙遣使游说他,被他拒绝了,却又说那说客身手了得,没能抓住。其实魏變那点心思张玄能猜不到吗?但凡魏變会做人,现在这时候就该自己提出不收取报酬了,甚至前两次收的酬劳也该退回来才对!居然还要等着自己开口!
两人各自心下都腹诽不已,面上仍维持着客气。
虽说这个问题暂时达成了一致,但这终究不是解决之道,问题仍然摆在他们面前——如果之后朱瑙和谢无疾还频频采取这种一击就走的手段该怎么办?黑马军出战还另不另算酬劳?这不能总是靠着情面来协商,必须重新立下约定才行。
于是张玄道:“大王,如今这形势,我们恐要重新立约才是。依我看,往后我还是按月给大军支付粮饷吧,原先说的是一月六千贯,眼下不如提到八千贯。自然,将士们每月的饮食用度仍由我负责,不算在这八千贯钱里。”
魏變一听以后出战不再另算酬劳,顿时急了:“这不行!战事凶险,若无重赏激励,将士们怎肯豁出性命为你作战?你这八千贯钱,还不够给死伤的弟兄送丧养老、抚恤家眷的!”
张玄忍住了没翻白眼。是要给战事的士卒都用黄金打棺材还怎么的?这么多钱还不够人安葬?还不够抚恤家眷?怎么不去抢呢!
其实原先双方商议好的按照作战的次数和度过的时日两种方式来算酬劳,对双方皆有好处。对黑马军而言,作战有重赏,便不出战时也有月银可领,可谓旱涝保收;而对张玄而言,只要不作战,他就能用相对低廉的价钱请来黑马军为他壮声势。作战时的重赏也是为了让士卒们能全力应战,而不会消极怠战。
这约定本是十分合理的,可谁料被朱瑙抓住弊端,借机挑拨。即使张玄和魏變二人皆不想与对方起冲突,但事关利益,双方想要齐心协力也是不能了。
两人争执不下,皆不肯退让。好一番撕扯后,还是张玄更怕激怒魏變后他会一走了之,只得率先让步。魏變也不想半途而废,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也退让了些许。
于是双方对原先的契约又添了许多补充,约定倘若战事中黑马军有多少伤亡,则玄天教按多少补偿;倘若战事在多短的时间内结束,斩首敌方首级少于多少,这酬劳便要减薄多少云云。
争了两个时辰,两人勉强达成一致后,张玄命人取了纸笔来,将新的约定重新落纸成契,以作凭据。
新成契约二人各执一份,魏變折好塞进怀里,张玄则小心地放归匣内。
“大王义薄云天,我自会铭记在心。往后我教若有需要,一定还常请黑马军的弟兄来助阵。只盼大王不必推脱。”新的约定已成,魏變怎么说也是让利了,张玄这时候总要说些好话,拍拍马屁。他也知道魏變爱惜自己的名声,因此又道,“相信世人很快便会知晓大王是个真英雄。”
魏變听了这话,脸色果然好看了些,也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两人都把方才的不快揭过。
按说到了这里矛盾已算暂时解决了,魏變也打算回去给手下将士们一个交代。他起身正要走时,张玄又把他叫住了。
“大王且慢,还有一桩要事。”
魏變停下脚步问道:“何事?师君请说。”
张玄道:“那谢无疾之所以三番两次佯攻,很可能是我们的约定已被他们知晓。此事按说应当是机密要务,不该传进他们的耳朵里才是,必是有人口风不严,泄露了去。因此大王回去之后,务必交代手下,决不能再让消息走漏了。”
不管是玄天教和黑马军的约定,还是神仙托梦的事,张玄都怀疑是黑马军中有人透露出去的。他对此已经非常不满了,但是他不想与魏變冲突,所以忍住了没指责,只是好言提醒,让魏變注意保密。要不然他们这里做什么,马上传进朱瑙和谢无疾的耳朵里,这还怎么了得?
可他以为的委婉客气,仍然叫魏變勃然大怒。
魏變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张师君的意思,难道怀疑是我的手下走漏了消息?!缘何不是你玄天教中有人出卖消息呢?”
张玄不悦道:“守秘之事我一向严谨,绝不会让不该知晓的人知晓。”
魏變不甘示弱:“我黑马军上下全是好汉,绝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师君与其提点我,不如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人吧!”
他这话竟是在讽刺玄天教徒都不是好汉,专会做龌龊之事了。其实无论魏變表面多么配合,他心底里还是是瞧不起邪教徒的。无论是他还是张玄,自然都对自己手下人都信心,却不相信对方的人。在魏變看来,玄天教里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出卖消息又算得了什么?
张玄顿时怒道:“你!你怎敢!”
魏變同样对他怒目而视。
这时候谁若让步了,便是将黑锅扣到自己的头上。如此大事,涉及万贯银钱,如何能让?
双方僵持良久,终究是魏變的气势更胜一筹。张玄生怕他会扑上来动手,只能又忍声吞气道:“我并非信不过大王,只是提点一声罢了。大王回去以后小心谨慎,总没错处。”
魏變冷冷道:“那也请师君小心谨慎,别出了错处,又推给旁人!”
张玄:“!!”
魏變不再与他多做纠缠,扔下话后就转身甩袖而去。
张玄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待魏變走后,张玄满腔怒火再压不住,起身一脚踹翻桌子,痛骂道:“这些狗娘养的!我……!!”
他骂完魏變,骂完黑马军,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最该骂的其实是朱瑙。
从一开始,他就明明知道朱瑙要使离间计。他原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只要魏變重承诺,只要他不乱猜疑,就不会让朱瑙的奸计得逞。却结果,朱瑙只这么简简单单一招,他们就闹成这样了。
为什么?——因为眼下已不是他和魏變个人一念之间的事了。而是玄天教与黑马军的利益起了冲突!他们不争斗,难不成还割肉饲狼么?就算他肯,就算魏變肯,这玄天教上下和黑马军上下能肯吗?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没打的头破血流已经很好了。这黑马军,只怕是久留不得了……
只可惜,他玄天教自己的军队练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所以他仍然不能立刻遣送黑马军回去,还得仰仗他们再拖延一段时日。
盼只盼着,他们新的契约达成,双方能再配合一段时日。也盼着,朱瑙已经黔驴技穷,再使不出更多手段了吧……
第231章 饮鸩止渴
汾阳谷道外数十里处的军营里,刚从敌方打探完消息回来的探子正在将军帐中向诸位官员汇报军情。
“黑马军仍在隘口扎营,正在修复更多拒马工事,以抵挡我军再次进攻。”探子道。
“哦?”朱瑙问道,“他们行事效率如何?可有消极怠工?”
探子道:“回府尹,他们行事如常,未见异状。”
朱瑙不由挑眉。
一名官员不解道:“还在修筑工事?难道他们没有撤军的打算?”按说朱瑙这一计极是对症下药,玄天教钱粮吃紧,也该跟黑马军起龃龉了。那黑马军又是视财如命的亡命徒,一旦玄天教要在银钱上克扣他们,他们轻则离去,重则翻脸,怎么还会老老实实地继续出力?
朱瑙想了想,道:“怕是他们结成新的约定了罢。”
那官员皱眉道:“新的约定?难不成黑马军竟肯让利?”
朱瑙道:“河南军已经落败于广晋军,中原各州归降广晋府者不少。且又快到农忙时节了,各地都已开始休战。如今黑马军便回到幽州去,也无事可做。因此才肯继续留下。”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了然。这黑马军回去幽州也要吃喝花销,玄天教左右还算大方,他们不如继续留下吃玄天教的。也难怪走到这一步,那魏變与张玄竟然还没有翻脸。
谢无疾道:“既然他们不翻脸,那我就继续攻打他们。那谷道东南面有一薄弱处,地势较低。我可用圆木搭一道斜轨,把巨石从斜轨上推滚下去,就可将他们修筑的工事破开一道缺口。他们修一次,我便破一次,看他们能修到几时。”
朱瑙笑道:“如此甚好。那便辛苦你了。”
即便张玄与魏變已知这是他们的离间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故技重施。因为玄天教付不起原先约定的酬劳,那谢无疾每带人去攻打一次,就是提醒黑马军的士卒一次,他们原先可得多少好处,如今却短缺了多少。战场疲苦,这时日久了,黑马军的士卒岂会没有怨言?何愁两方矛盾不日益加深?
朱瑙又向探子吩咐道:“再去打听打听,他们定了什么新约。”
探子道:“先前消息走漏,想必他们已有提防。未必打听得到。”
朱瑙笑了笑:“先前走漏消息的是哪个?此番还去找他便是。他若肯说,再给他些好处;他若不肯说,便知会他,要将先前走漏消息的事告知他的主公,他难道还不肯说么?”
探子心下了然,但又怕这回张玄和魏變将消息守得更严谨,连那林深都未必能知道新约定的内容。
朱瑙似乎看穿他的心思,道:“纵使这回那人不知道,也叫他去打听了来。打听不到,就别怪我们把消息捅出去。”
屋内众人失笑,都不由同情起那位贪蝇头小利而泄露了消息的人来。有这把柄抓在手里,还怕那人以后不供他们驱使吗?而越供他们驱使,留下的把柄越多,到后面,那人泥潭深陷,怕是想不叛变都不行了。
探子禀报完消息,领了朱瑙的命令,正要退出去,朱瑙又叫住他。
“再派几个人去汾阳城内外放消息。”朱瑙吩咐道,“便说玄天教在邢州、相州的祭酒已被河北府官兵抓获,慈州的祭酒则已卷款逃跑了,目前不知所踪。”
众人皆是一愣。
有反应慢的,傻乎乎地问道:“府尹,真有这些事儿吗??”难道是自己消息不灵通,还没听说?
朱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有,也许没有,这我可不确定。谁知道呢?”
那人:“……”
他面上一臊,这才明白朱瑙这话的用意。朱瑙这是要制造谣言,蛊惑敌方军心啊!
待仔细一想,众人便发现朱瑙选的这时机,这说辞真可谓是火上浇油之妙方。那玄天教眼下虽还能维持,可必定已是内忧外困之局,危若累卵。这时候根本无需用大力去压它,只消往它那里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叫它晃上三晃。若是它还不倒,那就再吹几口气,不信它还能支撑多久!
探子是最清楚汾阳里形势的人,想了想朱瑙的主意,也不由笑了起来,道:“府尹英明!”
领命后探子便立刻安排人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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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玄虽说好容易把魏變暂且哄住了,可令他烦心的事情却远没有就此了结。
汾阳城大玄天寺内,张玄盘着腿坐在蒲团上,身前的几案上摆了一摞账目,几案前又坐了三四个人。这几上摆的账目正是玄天教的度支账目,而这些坐着的人则是玄天教内负责度支的职事们。
“师君,眼下只余这点钱了。”职事一面指着账簿上的各项数字,一面道,“每月黑马军的饮食用度是这个数,还须另给他们六千贯钱。咱们自己募来的两千人,用度也在这里。采买军需又花了这些,还有职事们领的钱……这都只是大头,其余细碎的在后面。这还不算若有战事时另给黑马军结算的酬劳。照这样下去,余下的钱粮不够我们捱过今年的秋日。“”
实则账上的余钱还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若叫寻常百姓看了,能惊得昏厥过去。便叫一处小县衙或是不富裕的州府里的官员看了,也会为这数目瞠目结舌。但这数目再大,也抵不过玄天教如今的花销大。
雇黑马军的钱无疑是他们最大的支出,而张玄现在开始操练自己的兵马,纵使他现在还不必发军饷,但士卒的吃用,和购买兵器、器械、修建营房、校场的花销都不是小数目。另外还有一笔比练兵更费钱的支出——那就是分给教内职事们的俸禄。
这玄天教的普通信徒往教派里交钱,可是替张玄办事的职事却都是拿钱的,而且拿的绝不少。他们是张玄身边最亲信的人,如果让他们看着张玄一个人吃肉,却只叫他们喝清汤,他们又岂能甘心?少说不得也啃几块骨头。因此这汾阳城内高等职事不过几十人,养他们的俸禄竟比养两千士卒还要费钱!这一个个的,全是两脚吞金兽。
若搁在几个月前,张玄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也会面临没钱花的苦恼。毕竟玄天教的声势越来越大,信徒们交上来的供奉越来越多,他以为自己就算天天吃金子喝银子,也十辈子都花不完这些钱。却没想到,风水转得这么快。
得到的钱越多,需要花出去的也就越多。
想到这里,张玄忍不住起身走到神像后面烦躁地踱步。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玄天教声势不那么大的时候了。那会儿他只骗住了百余个傻人,身边没几个替他做事的人,也没那么多敌人要置他于死地。他不用养劳什子军队,更不用请狗屁黑马军,事情全靠他自己张罗,骗到多少钱全是他自个儿的。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搂着美人小意殷切,偶尔也找小倌换换口味,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自在了!
可现在呢?他都好几天没空见美人了,山珍海味搁在他面前他也没胃口去尝。他当这万人供奉的张师君张神仙,到底图个什么?
正心烦间,还有不识趣的人来催他:“师君,你快拿个主意吧!咱们势必要从信徒那里搜刮更多钱才行,要不然真撑不下去了!”
张玄怒火冲天:“你急什么急?我在想呢!再多一句废话,我让人把你拉出去砍了!”
他从前明明也是个能叫人如沐春风的风流人物,近来上火上得脾气都愈发暴躁了。
那职事被他吼了一通,不敢做声,只低下头撇嘴。
其实上个月这几个管账的职事就找过张玄了,让他想法从信徒那里搜刮更多的钱财来维持花销。但是那时候城里已经开始有流言说黑马军是玄天教花重金请来的,张玄怕这时候着急敛财,坐实了传言,让信徒离心。所以他压下了没有理会。谁料这个月花销倍增,他不理会都不行了。
张玄头疼道:“那就派人再去催各地的祭酒,让他们不管是抢还是骗,尽快给我弄更多的钱来!谁能上交十万贯,我就提拔谁做治头大祭酒!”
他不想在太原,尤其是在汾阳做得太过火。毕竟这里是玄天教的发家地,也是他驻扎的地方。其余地方乱就乱了,可要是汾阳乱了,他的老巢都得被人掀了!
职事听了他的话,表情顿时一僵,眼神也变得复杂。
张玄看出他的异样,立刻问道:“怎么?”
那职事支支吾吾道:“我今日一早听到传闻,说是邢州、相州两位祭酒已被河北府官兵抓了。还有慈州的祭酒,已经卷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