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哗然。
有人劝道:“府尹,且再多忍一阵。邺都已经给我们回信,同意联手出兵江陵。他们也在紧急集结兵力了。等到他们的兵马赶到,我们再出兵不迟。”
马上有人反驳道:“怎么不迟?迟了!邺都那么远,等陶北调兵过来,只怕蜀军已先赶到荆州了!”
“没错!再说那陶北可是个狼子野心之辈。他肯答应事成之后把荆州给我们,此事本就透着蹊跷!依我看,一旦击退了蜀军,他会不会老老实实从荆州退兵还不可知呢。我们就该趁着这机会先把荆州占下来!”
不得不说,长沙府的官员们对陶北的想法还是很了解的。荆州既然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人人都会眼热。陶北能这么轻易就答应把荆州让给他们,顶多是觉得眼下先联合起来打败朱瑙才是最重要的,荆州的归属可以先放一放。都说兵不厌诈,到时候战利怎么分,可没人真会按照规矩来。所以他们现在抢先把荆州占了,等陶北的中原军赶到,总不能为了抢荆州先跟他们打一架把?到时候不管陶北乐意不乐意,都只能跟他们一起攻打峡州等地。这才是对长沙府最有利的做法。
但还是有人不同意。先前长沙府吃亏就吃亏在太急功近利,为此已经赔上了上万精锐军队和几年的萧条光景,同样的亏他们不能再吃一次了。
万一黄东玄并不是诚心投靠怎么办?万一陶北的援军迟迟不到怎么办?万一蜀军动作太快怎么办?以现在疲弱的长沙军去对抗蜀军,本就是不明智的,要不然孙湘也没必要邀请陶北来跟他一起分肉吃了。保险起见,还是等着陶北的中原军到了再一起行动,胜算才更大。
官员们就这样分成两派争执了起来。
今日孙湘把众人聚集起来,本就是为了是否要立刻出兵荆州而进行商讨。这段时间以来,随着黄东玄和蜀府的矛盾日益加剧,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只是究竟什么时候出兵,尚未拿定主意。
伊始孙湘还是满怀戒心的,可探子调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黄东玄似乎是真的又一次叛变了。逐渐的,孙湘的戒心已经被他对荆州的野心给压倒了。
“府尹……”
“府尹……”
官员们争先恐后地向孙湘进言,吵得热火朝天。孙湘却已经听不进其中一派的意见了。
终于,他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传令各营点兵!”孙湘一字一顿道,“三日之内,我要向荆州出兵!”
官员们目瞪口呆。
“府尹,可是……”
“没有可是!”
孙湘本就不是什么谨小慎微之辈,吃过的苦头并不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只是让他压抑了许多年而已。再者说了,从前的情况和现在又不一样,当初他是因为好战而败北,可万一这一次,他因为胆怯而错失了得到荆州的机会怎么办?他可不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打败朱瑙,夺回荆州,再得到老天足够的眷恋……没准他还有称霸的机会!
孙湘已经下定决心,其余人等也就无话可说了。
又有人问道:“府尹,那这次出征,由谁来担任主帅?”
几名武将坐在堂上,已经蠢蠢欲动地准备毛遂自荐了。自从上次在江陵大败后,这几年长沙府没打过什么大仗,武将们都没机会表现。而这一次的任务,是个极好的立功机会,只要能成,必将成为长沙府内最有权势的武将!
还没等众人开口,孙湘道:“此番出征江陵,我要亲自挂帅!”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下,众人先是瞠目结舌,旋即哄堂哗然。
“这……战事凶险,府尹万万不可啊!”
“万一府尹有什么闪失,长沙府的百姓要如何是好?”
“府尹三思啊……”
面对众人的劝诫,孙湘再一次全部驳回了:“你们不用再劝。荆州我志在必得!”
由他亲自挂帅,当然不是因为他比武将更懂得如何打仗。就如同皇帝御驾亲征,这是一种象征。他的亲征,代表的是长沙府对这一仗的重视,是倾全府之力支持这一仗,使前线能够最快的做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决定,确保战事的顺利。
荆州,他一定要拿下!为此,他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
数日后,荆州。
黄东玄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河水漫过了他的小腿,正湍急地流动着。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盯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
身后有人叫道:“大哥。”
叫了几声,黄东玄才回过神来,回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道:“却才收到消息,长沙已经出兵,往荆州来了。”
“哦?带多少人?”
“听说至少有两万兵马。”
“哇……”黄东玄一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姓孙的这是下血本了哇。”
长沙府积弊至今,两万大军应该已经是孙湘绝大部分的家底了。
那人又道:“而且,孙府尹还亲自挂帅,点了穆聪、周辽二人做副将……”
黄东玄愣了片刻,挠挠头,低声骂了句格老子的。
——穆聪,周辽算是长沙府中仅存的两员猛将了。孙湘亲自挂帅,又带两员大将出征,显然是怕他不肯老老实实交出荆州,准备到时候硬抢了。
这也难怪,孙湘又怎会信任他呢?
手下很是担心:“大哥,怎么办啊?”
“怎么办……”黄东玄本想笑着说有老子在,怕什么?结果他扯了扯脸皮,竟然没笑出来。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会怪我么?”
那手下原本还很是担心,听黄东玄这么一问,反倒镇定下来了。
“当然不会。”那人摇头道,“如果最后没落到个好结果,也是这乱世的年景不好,是我们的命不好,不是大哥不好。如果当初没大哥带我们做水贼、当兵,我们不是在田里种地,就是在河上打鱼。好容易攒几分家私,到头来都得被那贪官恶吏强敛了去。若有幸没饿死,也要被那些诸侯强征去打仗。没个知心知意的将军带着咱们,就只有送死的命。我们死在哪块地里,我们叫什么名字,这辈子做过什么事,只怕过上三五年就再没一个人记得了。”
黄东玄怔住。
过了一会儿,他从河里跳上了岸,拍了拍那人的脑袋,终于露出个笑脸来。他放下裤腿,整整衣襟,大大咧咧道:“走吧!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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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长沙军开到沙头,兵临荆州城下。
军营中,孙湘亲自召见了黄东玄派来的使者。
孙湘坐在主座上,黄东玄派来的使者在帐内向他下跪行礼,他却迟迟没有下令免礼。那使者就只能硬着继续头皮跪着。
“孙府尹,”使者赔笑道,“长沙军舟车劳顿,黄将军特命我带人送了五百头牛、五百头猪来犒劳将士们……”
孙湘一抬手,打断了使者继续恭维的话,神情倨傲地开口:“我只想知道,黄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进城?”
使者脸色一僵,硬着头皮道:“这……当初不是说好贵军在公安县驻军,助我们抗击蜀军,黄将军日后愿为府尹效力。可府尹怎么带兵来了沙头……”
黄东玄归顺孙湘,不代表他要老老实实交出荆州城,回归孙湘手下任由孙湘调遣。恰恰相反,荆州才是黄东玄的保命符。
他请降的意思,是想让孙湘出兵帮他对抗蜀军,使他脱离蜀府的控制。作为回报,他会在名义上效忠于孙湘,以后向孙湘交点保护费,帮长沙府打打仗,借道给长沙军运运粮。但是他是不会离开荆州的,也不会让孙湘的势力进入荆州城。
所有人都知道,孙湘恨黄东玄恨得咬牙切齿,一旦没了荆州这道保命符,孙湘一定会杀了黄东玄。黄东玄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把城池交出来?
然而孙湘却全无违背了约定的歉意,冷笑一声,道:“据本府所知,蜀军已经集结军队,准备开赴荆州,收拾叛徒。黄将军若想让我军帮忙应对,就请尽快将我们迎入城中,共商抗敌大计。”
这话说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蜀军马上到了,黄东玄若是还不放他们进城,那就自己想办法对付蜀军去吧。他们是不会帮忙的。
使者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差了。
打一棒子还得给一枣子,孙湘又接着道:“烦请贵使带话给黄将军,让黄将军放心。只要他从今往后肯为我效力,退敌之后,本府一定会表他做荆州牧,也一定会善待贵军上下。贵使若不信,本府现在就让人写表状。贵使若还有什么顾虑,也都可以提出来,本府自会尽力满足。”
使者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管孙湘再怎么保证,那也只是口头上的保证。让长沙军进了荆州城,那主动权可就不在黄东玄的手里了。
双方再三扯皮,使者一再替黄东玄保证他会效忠于孙湘,请孙湘带着长沙军先退去公安县,等蜀军来了再行出兵;孙湘则一再保证自己会善待黄东玄,要求黄东玄马上开城门放他们进去。双方的许诺一个接一个,把能说的漂亮话都说尽了,反正上下嘴皮一磕,说话只费一点唾沫星子。
自然,谁也不能说服谁,孙湘的态度更是异常强硬——他孤注一掷就是为了荆州来的,黄东玄想靠借他的势,又不想彻底交出城池?想都不要想!
没奈何,使者只得灰溜溜回去复命了。
……
转眼又过几日。
黄东玄每日命人给长沙军送牛送羊送金银来,小意儿殷勤得很,想以此哄孙湘退兵。
但是退兵当然是不可能退兵的。孙湘软硬兼施,一面在城外练兵示威,俨然黄东玄再不开城门,他就会用武力夺城;一面又不断命人给黄东玄送去各种好话,条件一日好过一日,只要黄东玄肯老老实实开城迎人,他就要把黄东玄提拔为长沙府的二把手了。
然而局面仍然僵持不下。
军营里,孙湘每日都把幕僚们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府尹,”一人道,“今早收到消息,蜀军已经在涪陵集结了两万兵马,很快就会直奔荆州来了!若我们再不快点拿下荆州,形势不妙啊!”
孙湘闻言,顿时懊恼地骂了声娘。
虽然他们威胁黄东玄说如果黄东玄不放他们进城,蜀军来了他们是不会帮忙对付的,但蜀军要是真来了,他们还能袖手旁观吗?那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万一蜀军一到,他们肯定只能先摒弃跟黄东玄的恩怨,帮忙把蜀军打跑了再说,毕竟城池在黄东玄手里,总好过在朱瑙手里——这倒和陶北对他们的态度不谋而合了。
孙湘忽然意识到:黄东玄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到时候等长沙军和蜀军打得两败俱伤,他再想收拾黄东玄也没力气了!
一想到这里,孙湘蓦地站了起来,焦虑地在营帐里踱了几圈。他问道:“陶北那里有消息没有?”
手下忙道:“陶将军已经在许州集结了三万大军,粮草也已筹措到位,即将南下。”
陶北的兵马虽然够多,但从许州过来只能走陆路,翻山越岭,少说不得走上一两个月。但蜀军如果从涪陵走水路,用不了几天就能杀到了。
孙湘捏了捏拳头,咬牙道:“继续严密监视蜀军的动向,每日向我汇报!另外,通知各营,做好强行攻城的准备!”
众人面面相觑。
强行攻城,当然是下策,荆州守备严密,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攻破城门。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是夜,孙湘虽然早早上榻休息,却一直难以入眠。他的心被荆州城吊着,眼看着城门一直近在咫尺,却始终进不去,这令他的焦虑如同地底的种子生根发芽,日复一日地茁壮。
忽然,帐帘被人撩开,有人快步跑了进来。
孙湘猛地坐起:“谁?”
来人见他醒着,不由舒了一口气,忙道:“府尹,出大事了!栾平带人来降,正在外面等着。我不敢耽误,马上来知会府尹。”
说话的人是孙湘的亲信,孙湘惊道:“栾平?”一面说,一面匆匆地披衣起身。
栾平,乃是黄东玄手下的一名军官,跟随黄东玄多年了,地位不上不下。当年孙湘想在黄东玄身边安插眼线,就曾试过从栾平等人身上下手。这些年他跟栾平也一直有联络,能从栾平那儿获知一些有关荆州和黄东玄的消息。不过都算不上什么绝顶机密。栾平这个人滑头得很,显然是想两边讨好。
不多时,栾平被人带入了军营内。
孙湘已经穿戴齐整,在上首坐着。栾平被人带进来,孙湘皱眉问道:“荆州城戒严,你如何能够深夜出城?你深夜到来,有何目的?”
栾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急急道:“小人半夜带人杀出城来投奔府尹,是为了给府尹报信的——府尹中计了!那黄东玄压根没有叛变,这是他和朱瑙联手演的一出戏啊!”
“你说什么?!”孙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栾平道:“朱瑙将黄东玄封为平东将军,下旨将黄东玄召去汉中,这全都是他们故意做给府尹看的,目的就是将长沙军骗来荆州!府尹想想,荆州城如此要紧,朱瑙既然信不过黄东玄,当初又怎会把荆州交到黄东玄手里呢?!”
孙湘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