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黄东玄与王占忽然向蜀府投降,长沙府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方继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选出来接管水军的。他原以为自己是临危受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殊不知,在别人看来,他就只是个从矮子里面拔出来的高个,根本上不得台面。怪也只怪黄东玄名气太大,干得又确实不错。后继者想要摆脱他的阴影,实在太难太难。
而这几年下来,方继也一直活在黄东玄的阴影之下,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挣脱不得。
真要说起来,其实方继很是冤枉。他倒霉就倒霉在受到了黄东玄的牵连——黄东玄叛变后,长沙水军中还留下了不少他带过的旧部。对于这些旧部,孙湘是左看右看看不顺眼,却又不能全都废了。毕竟是自己的军队,把那些人都废了,就相当于废了自己的水军,断了自己的臂膀。没办法,孙湘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这些人,一边用,一边又把这些人削权冷落。而方继接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连带着受到冷落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种情况下,长沙水军自然只能日益衰落。可这一衰弱,旁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责任全都算在方继的头上,总之就是一句话:方继比不上黄东玄!
不光外人这么觉得,就连方继的手下们也这么觉得。毕竟以前跟着黄东玄的时候就能吃香喝辣,现在跟了方继,三月吃不上一顿肉,不赖方继赖谁?
方继有苦说不出,只能把这笔账都暗暗记在黄东玄头上,如今眼瞅着大军退到岳阳,有了他跟黄东玄一决高下的机会,可孙湘却还死活不准他出战,可把他给憋屈坏了!
方继在城楼上等了一会儿,他派去请战的手下终于回来了。他急不可耐地问道:“府尹怎么说?”
那手下干巴巴道:“府尹说,日头毒辣,请将军别在城楼上晒着了,早点回去休息。”
方继:“……”
“妈的!”他满肚子怒火没处发泄,恶狠狠地朝着墙根踹了一脚。可踹完之后,他也无可奈何,继续留在这里只是徒增自己的火气。他也只能骂骂咧咧地下去了。
留下守城的士卒们,继续麻木地在城墙上听着敌军的挑衅与羞辱……
……
……
夕阳西斜,黄东玄正在帐里坐着,帐帘忽然被人撩开,一人懊恼地嚷嚷着走了进来:“大哥,那帮缩头乌龟今天还是不肯出来!”
进来的人名叫吴拜,是黄东玄手下极为亲信的一名将领。吴拜进来后礼也不行一个,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倒。他狼饮了大半壶茶,终于把嗓子里的火压下去,没好气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扔。
“妈的,那群长沙王八,是真拿自己当王八了!”吴拜语气夸张地抱怨道,“今早上我带兵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两艘战船在江上巡逻。妈的,你猜怎么样?还隔着八百丈远呐!我连他们船身长啥样都没瞧清楚,他们居然就掉头逃跑了!是怕被我看一眼能看死他们怎么着?”
黄东玄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乐了,乐完之后又忍不住摇头:“必定是孙狗下了命令,中原军到来之前,不准跟我们交手。”
吴拜冷笑道:“那姓孙的狗东西。只敢下令屠杀百姓,却连跟咱们打一仗的骨气都没有。真是把他的狗胆给吓破了!”
他们嘴上骂得很痛快,可实则如今这个情形,不管是黄东玄还是吴拜,心里都是很犯愁的——孙湘的策略并没有错。他只要躲在岳阳城里,拖到陶北带着中原军赶到,形势就会反转了。
因此怎么把长沙军骗出城来,或是怎么能够撬开岳阳城的城门,这是黄东玄眼下最着急的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通传声:“将军,战马已选好了,请将军过目。”
吴拜一愣:战马?什么战马?
黄东玄拊掌一喜:“好!”起身就往外走。吴拜也赶紧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帐外,吴拜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只见士卒们牵了数十上百匹战马过来,列成一片方阵。这些战马打眼看过去,每一匹都鬃毛油亮,体膘健硕,全都是好马。
吴拜连忙问道:“大哥,你打算做什么?是要奇袭什么地方吗?”
挑出这么多好马来,吴拜想当然地以为黄东玄打算临时组一支突击骑兵。
“奇袭?”黄东玄摇头冷笑道,“这些是我给孙狗准备的谢礼,要送给长沙军的。”
吴拜大惊失色。把这么好的战马送给长沙军?!难不成,黄东玄以为长沙军不敢出战是因为失去了骑兵,所以送他们一支骑兵就能让他们出城了?!还是说,黄东玄真的打算感谢孙湘屠杀了他的乡民??
当然,这些荒谬的念头也只是在吴拜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决了。黄东玄虽然喜欢做疯事,但他并不是真的疯子。
“张平出列!”黄东玄点了一名百夫长的名字。
那百夫长立刻从人群里跑了出来,高声道:“张平在!”
黄东玄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跟前,冲着他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份‘厚礼’我就交给你去筹备了。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没有?”
百夫长挺胸昂首:“将军放心,张平明白!”
黄东玄点了点头:“去吧。”
那百夫长一声令下,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将战马牵走了。
黄东玄默默地看着战马离去。
吴拜听完黄东玄对那百夫长的吩咐,已然明白了这些战马的用处。他担忧道:“大哥,你是想拿这些战马作饵?可长沙军会咬钩吗?”
黄东玄反问道:“你觉得呢?”
“呃……”吴拜也答不上来。这种事情,他哪敢预测啊!
黄东玄笑了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上次在荆州折损了那么多骑兵,我猜孙狗肯定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做梦都想着宝马骑兵。没有比这更好的饵了。”
吴拜点头。这么说,确实是。别说孙湘了,换了谁谁都得急。
黄东玄又道:“这几天叫阵的事情你不用亲自去了,反正长沙军是不会应战的,派几个人随便去叫叫就行。你给我好好查清楚长沙军在江上巡逻的路线。另外,他们粮草折损过半,一定已经派人回长沙调集粮草了。粮草不可能从陆路走,一定从水上过来。你给我拦好了,敢放进岳阳一艘船,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吴拜哈哈笑道:“大哥放心,走跑了一艘船,我自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椅子坐!”
黄东玄听了他的保证,心就放进肚子里去了。他又看了眼已经被牵远的战马。
从戎之人没有不爱马的,他也不例外。想到战马要吃的苦头,他这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可再想到前几日伏尸遍地的公安县,他的心肠瞬间变回又臭又硬。
这年头,人都当成牲畜使,牲畜又还能当人吗?要怪,只怪生错了年月。人也是,牲畜也是。
想到这里,黄东玄又觉得自己甚是无聊,莫名其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还不如多想想赢了大仗以后的功名利禄。多想这些,人生才过得有滋味。
他舔舔嘴唇,自嘲地笑了一笑,回营休息去了。
……
……
五日后。
方继坐在船楼的顶上,望着江面发呆。
他身下的这艘巨型船楼,是长沙水军拥有的最威风的一艘战船,足有四层楼高。他一直希望能乘着这艘战船大杀四方,一统长江。但现在,这艘威风凛凛的战船只能停泊在岳阳城的港口。由于孙湘避战的命令,他连把这艘船开出港口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抬头一看,发现方继竟然坐在船楼顶上,急道:“方将军,有急报!”
方继身手矫捷地翻出来,顺着桅杆呲溜一下就滑到了甲板。他问道:“什么急报?”
探子道:“在江上巡逻的三营发现了荆州军喂战马的一处草场,就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一百多匹好马,只有二十几人看守!他们不敢擅动,让我马上回来请示将军。”
方继愣了一愣,双眼瞬间大放光彩:“你说什么?战马??”
“是!战马!”
方继冲出甲板,跑到探子的面前,一把拽住探子的衣襟:“在哪???”
自打荆州一场大败后,孙湘的脸色一日差过一日。听孙湘身边人说,他最近每天吃不下睡不着,一直在为骑兵的事情发愁。虽说他们的盟军中原军很快能到,但中原军强大那是中原军的事。如果长沙军没有足够的实力,最后就算能赢得战争,瓜分战利时也没有话语权。骑兵已经快成了孙湘的心病了。
探子被激动的方继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就在汇入平江的支流口东南方向……”
方继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下天还大亮,战马不会这么早回去。他语速极快地下令,生怕耽误宝贵的时间:“传令三营,先去抢马!抢多少算多少!我马上安排人手接应!!”
探子掉头就跑。赶回去给三营传令。
方继急着要去安排接应的人手。他刚迈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冲着附近的人叮嘱道:“战马回来之前,先不要告诉府尹。出任何事,我自己担着!都听明白没有?”
众人唯唯诺诺,连连应声。
方继生怕耽误了时间,赶紧安排去了。
第251章 诱敌
草场上,战马们正悠闲地吃着草,负责看马的士兵也都懒洋洋的,有的躺在草丛里晒太阳,有的聚在一起聊天说话,气氛格外闲适。
与之相对的,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靠近江岸的地方,一群长沙兵蛰伏在草丛中,紧张得浑身冒汗,连大气也不敢喘。
草丛里忽然沙沙作响,带队的军官回头一看,是他派遣出去调查周遭情报的几名士卒回来了。那军官连忙问道:“怎么样?附近有荆州兵的埋伏吗?”
士卒小声答道:“老大放心,我们几个把周遭仔细查了一遍,最近的一支荆州兵距离此地也有三里远,约有两三百人上下。”
“三里远……”军官暗暗盘算了一下这里看马的士兵去三里外报信,三里外的援军再赶过来的时间,发现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抢下许多战马了。他暗暗捏了下拳头,低声喜道,“那就好!眼下就等方将军的命令了!”
今日他们这支队伍驾船在江上巡逻,眼尖的士卒发现江岸上有荆州兵的放马场。按理说,孙湘早下过命令,让他们只管打探情报,不要和荆州兵发生任何冲突,他们记下马场的位置就该回去了。可是……
——战马,现在正是长沙军的心头之患。长沙是不产马的,而产马的西凉早就让朱瑙给占了。以长沙府和成都府这样的关系,孙湘做梦都知道朱瑙不可能把战马卖给他。因此为了培养骑兵,孙湘花了很大的大价钱、绕了很多弯子,好容易才养出一支几百人的骑兵精锐。可就在前几日进攻荆州的时候,这支精锐被他赔了个干净。
骑兵的折损不光让孙湘愁白了头发,对长沙军全军上下的士气也是严重的削弱。每一匹战马对长沙军而言都价值千金。在这种情况下,谁有本事弄哪怕两三匹战马回去,都能被记上大功一件。
而现在,这些巡逻的长沙兵发现的远不止两三匹,而是一百来匹精壮强健的好马!!
只要能把这些马带回去,哪怕只带一半回去,都足够让这支巡逻营里的每个士卒平步青云了!任何一个长沙兵,都很难对这些马视而不见,因此这军官才赶紧命人回去向方继请示,是否要违背孙湘禁止作战的命令,先把这批战马给抢下来再说。
当然,战马的诱惑虽大,长沙军也不至于看见就昏了头脑。毕竟要立功,也得顺利地把战马带回去才行,否则极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上。因此军官并没有轻举妄动。他先在马场边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蛰伏下来,派出士卒们去周边调查敌情。士卒们也非常仔细地进行了查探。
查探结果让他们非常惊喜,也就是方才汇报的士卒说的,离这里最近的荆州军都有三里远,人数也并不多!
接下来,只要方继的命令一到,他们就能动手抢马了!
趴在草丛里的士卒们望着那些肥硕的战马,想到自己即将获得的嘉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也有人不敢相信自己能碰上怎么好的事,担心道:“这么多好马就放在这儿,会不会是荆州军专门给咱设的圈套啊……”
军官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他再次询问方才被派出去查探的那些士兵:“你们确定该查的地方都查过了?要是荆州军藏在哪里没被你们找出来,咱们今天可全得折在这儿!”
士兵们忙道:“老大,能藏人的地方全看过了!方圆三里之内,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军官又问道:“那三地里外呢?”
“这……”众人面面相觑,“三里地外也要查吗?不会太远了吗?”
军官不吱声了。的确,只从抢马这件事上来说,再远的地方他们就没有查探的必要了。如果黄东玄真的为了给他们设圈套,而把人埋伏在数里远的地方……那还能叫圈套吗?那是白白拱手送他们一份厚礼吧?
又小等片刻,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到岸边,船上下来的人正是回去向方继请示的探子。
那探子猫着腰跑到军官身边,传达方继的指令:“方将军说,让你们赶紧抢马!他已经安排人来接应了!”
“太好了!”带队的军官又兴奋又紧张,连忙做起了战斗部署,“你们,从东面包抄过去;你们,随我从西面过去;你们,回芦荟从里把船开出来,把木板架好,一会儿我们把马牵上来,我们开船就走!”
“是!”
……
一盏茶的功夫后。
长沙兵们以茂密的草丛为掩体,小心翼翼地朝着放马的荆州兵们靠近,打算将他们包围起来击杀。
然而他们的包围圈还没形成,那些看起来懒懒散散的荆州兵竟然格外警惕,马上有人发现了异动,拔刀指向草丛:“谁在那里?!出来!”
长沙兵的行迹败露,不能再躲着了。军官一咬牙,下令道:“冲上去!给我杀!”
潜藏在草丛中的长沙兵们瞬间全跳了起来,举着刀咿呀叫着朝荆州兵们冲了过去:“杀啊!!”
荆州兵一见敌方人多势众,当下便果断放弃了抵抗,喊道:“撤!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