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明拧眉道:“难道他们拆伙了?”
窦子仪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审问了一番,他们一开始还不肯承认,后来发现州府对他们寨中的状况十分了解,他们才终于说实话——那些山贼为了是否归顺发生了内讧,最后执意归顺的把不肯归顺的人都杀了。所以少了许多人。”
虞长明:“……”
朱瑙微微挑了下眉,倒也没有很惊讶。
这几日各路山贼前来投降,类似事件亦有发生过。仔细想想便能理解,当初这些山贼结为一伙,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生计。一旦他们谋生的方式产生分歧,拆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再有心狠一些的,因昔日的朋友阻碍了自己的生计,便动了杀念,亦不奇怪。
窦子仪道:“为贼之罪可恕,杀人之罪也宽恕么?”
这些山贼眼下虽来归顺,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想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些担心这些人日后还会生事。
朱瑙稍有些无奈:“即便要治罪,也不是现在。还是按照招降书所写的安置他们吧,另外派人好生教化,严加管束。”
窦子仪点头:“好,我去吩咐。”
他也是个聪明人,不必朱瑙说太多,他就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定州中乱象,让山贼们安心归顺,重新融入民间。法治虽重要,却也需要因时制宜。如果现在惩治青头寨的山贼,恐怕会让还没有归顺的山贼不敢来归顺,已经归顺的山贼心有戚戚,无法老实种地。因此该宽的时候也只能宽一些了。
然而有宽也需有紧。青头寨可恕,有些人却决不可恕。非但不可恕,还必须严加惩治,才会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所忌惮,不敢再做违法乱纪之事。
朱瑙道:“先不急。你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治理屠狼寨的事情。”
窦子仪忙走进前来,和朱瑙、虞长明围坐桌边。
“州牧,我有一计。”窦子仪道,“屠狼寨有六百余人,人数众多,人心不齐,内部有多股势力。我们若能离间他们,引得他们自相屠戮,那屠狼寨的势力必定大为削减。届时州府再出兵扫平,就能事半功倍。”
虞长明深以为然:“我也觉得可以用离间计。那屠狼寨除了寨主之外,不是还有十名当家么?我们或许可以从那十名当家下手,想办法让他们自相残杀。”
屠狼寨有六百人,自然不可能全由赵屠狼一人直接统领,而会进行一定的分权管理。据他们所知,在赵屠狼这个寨主之下,有十名最早跟随他的兄弟,被他封为十位当家。十位当家每人统领一定的人数,然后共同向赵屠狼效力。在虞长明和窦子仪看来,毫无疑问,这十当家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如青头寨那样六七十人的寨子尚且会因内讧自相残杀,屠狼寨这样的大寨,分化他们四分五裂,也不会是难事。
不料朱瑙却摇头否决了:“分化十当家?未必行得通啊。蜀中这么多山寨,除了你们长明寨之外,最团结的就是屠狼寨了。离间计用得不好,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加强他们的凝聚力,得不偿失。”
虞长明不可思议地重复:“屠狼寨团结?”
朱瑙反问:“不团结吗?”
虞长明一向十分厌恶别人将他的长明寨和屠狼寨相提并论。他反感道:“什么团结?不过是那赵屠狼残暴凶狠,逼得那些山贼不得不顺从他罢了!还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窦子仪也蹙眉沉思了一会儿,道:“与青头寨、黑山寨比来,屠狼寨的确不能算是乌合之众。想当初屠狼寨接受州府的招安,后又背叛州府,他们一直是全寨齐发,明明这样的大事最容易产生分化和内讧,在屠狼寨却不曾发生,可谓难得。他们未必真的很团结,但他们那十位当家恐怕的确齐心……”
他顿了顿,道:“那州牧有什么主意吗?”
朱瑙笑了笑,道:“屠狼寨那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怎么拉起来的,你们都知道吧?”
虞长明和窦子仪纷纷点头。
这段时日以来,州府虽然不曾对屠狼寨出手,却从来没有松懈对他们的监视与调查。州府已收集到了许多有关屠狼寨的信息。
屠狼寨的寨主名叫赵屠狼,此人在落草之前曾有参军经历,后因身负多桩人命官司在身,被官府通缉。在流亡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些同样的亡命之徒,几人臭气相投,于是拉帮结伙,成立匪帮,四处烧杀抢掠,声名狼藉。后来他们人数越来越多,有主动前来投靠的,也有很多人是被他们强行抓来驱使的。
他们的手段非常残暴,有时会将一村男子抓来,先关上数日,不给饮食,还动辄鞭打。几日后放出来,将男子们圈到一处大的空地上,要求他们自相残杀。凡能杀死一名同乡者,即可留在屠狼寨成为山贼。不肯杀人者,那就只有被杀的余地了。此法可谓恶毒至极,为了活下去,向同乡操刀的人不在少数。于是很多人在成为屠狼寨的山贼之前,就已经身负人命。这些人命成为了他们的投名状,他们无法回到过去,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成为匪徒的帮凶。
赵屠狼因曾有参军经历,建寨之后,亦在寨中仿照军队建制进行管理。他将当初最早跟随他的十名凶徒封为十位当家,让他们每人统帅一群部众。十位当家之下,又设立了伍长和什长,监视管制手下。
若说长明寨以仁治寨,屠狼寨便是以残暴治寨。在如此严密的编制与恐怖的高压之下,全寨上下又怎能不表现团结?
朱瑙道:“我也觉得离间计是上策。不过比起离间他们那十位当家,我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想法,你们看看如何?”
窦子仪与虞长明定定地看着他。
朱瑙不慌不忙,抽出一张宣纸,磨了墨,在纸上挥毫泼墨地写了起来。不多时,他洋洋洒洒写完一篇檄文,推到桌子中间。
窦子仪与虞长明忙一起凑上去看。看完之后,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
隆城山上。
五名男子浑身被捆缚,跪在石台上,神色惊恐,瑟瑟发抖。今日是屠狼寨每月的行刑之日,这五人便是违法寨规将要被处以极刑的人。
石台之下,围站着上百人,皆是屠狼寨的山贼。面对即将发生的事,人们反应不一。有些人眼神麻木,有些人神色隐忍,有些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赵屠狼手持一把大刀,缓缓走上石台。他生性嗜杀,每月行刑都由他亲自动手。
他每向上走一步,那五个跪着的男人脸上就多一分惊恐之色,奈何他们身上被捆,嘴里亦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屠狼登上石台,在五名男子背后站定。他端起大刀,迎着阳光照看,锋利的刀身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闪了台下一片人的眼睛。
台下鸦雀无声。
赵屠狼残忍地勾了勾嘴角,弯腰抓住一名跪着的男子的头发,向后一拽。那男子被迫仰起头来,浑身哆嗦,满脸是泪,呜呜直叫。
他越是恐惧,赵屠狼就越是兴奋:“现在知道害怕了?逃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怕呢?”
被抓住头发的男子拼命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明寨主动归顺,黑山寨被剿灭,对于蜀中所有的山贼都是不小的震慑。其他山寨纷纷归降州府,屠狼寨里的人心也难免有所动摇。于是就发生了一些山贼逃跑的事件。而这五个人,都是本月妄图逃走却不幸被抓住的人。
赵屠狼抽掉了那人嘴里的布团,问道:“来,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是州府可怕,长明寨可怕,还是我赵屠狼更可怕?”
那男子喘着粗气,眼神畏惧讨好:“寨主、寨主更可怕……”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说得好。”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满以为回答对了这个问题能获得生机。然而赵屠狼松开他的头发,直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比划了一下,狠狠朝着那人的脖子挥去!
那人感到背后凉风,发出绝望的惨叫。叫声高亢之际,刀刃已至,鲜血飚了数尺高,叫声戛然而止,人头滚落在地。
人群后方鸦雀无声,前方却爆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叫好声——那些人是屠狼寨中的几位当家,是赵屠狼的得力手下。
赵屠狼躬身捡起人头,捧着淋漓滴血的人头亲昵道:“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我赵屠狼。你要怕,只需怕我一人就足够了。”
说完之后,竟将人头朝着台下的人群扔去!
人群连忙闪避,留出一块空地,任那颗头颅在地上打滚。
赵屠狼又朝第二个人走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跑?不会是被那劳什子‘田奴’勾得心动了吧?”赵屠狼用刀身抽打那人的脸颊,每抽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他同样拔掉了那人嘴里塞的布团,问道,“你说说看,是谁看你们可怜收容你们?又是谁带着你们吃香喝辣,过上好日子的?”
那人抖若筛糠,恐惧道:“是、是寨主……”
赵屠狼笑了笑:“很好,看来你还有点良心。”
夸过之后,他再次手起刀落,砍落人头,朝台下丢去。
接着,他又朝第三个人走去。
和前两次一样,他如法炮制地提问:“你告诉我,阆州是谁的地盘?”
第三个人情知答或不答都必死无疑,紧闭双唇不肯开口。他不说话,赵屠狼就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割。他不得已,惨叫着回答了问题,然后又被赵屠狼砍掉人头。
砍掉第三四个人,来到第五个身后,赵屠狼这一次没有再提问了。他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头发提起来,把那人拽得半直起身。
“我让你做伍长,你却纵容你的手下逃走,实在让我失望。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那伍长满脸绝望,紧闭双眼。
赵屠狼冷笑道:“杀了你为免太可惜,换种方式吧。你放走一个手下,我砍你一条肢体。你放走四个,正好砍断你的四肢,做成人彘,挂在山门上供大家看。”
那伍长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睛,呜呜直叫。他宁可求死,也不想被如此折磨。
赵屠狼却丝毫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说做就做,手起刀落。行完刑,他已浑身浴血,非但不嫌恶心,反倒兴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脸上滚落的血珠。
他扫视台下众人,意犹未尽地摸着自己手中宝刀:“希望下个月没有人再来喂我的刀。”
除去那几名喝彩叫好的当家,其余人哪敢说话?
赵屠狼用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走下石台,洗澡去了。
待赵屠狼洗完澡出来,他手下九位当家已在屋中围坐。之所以只有九位,有一位当家带领手下出山打劫去了。这次他们的目标只是一个小村庄,用不着派大部队,出动几十人足以。
赵屠狼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主座坐下,问道:“如何?”
一名当家道:“人头和人彘都已挂在山门上了,命令已传下去。谁若有贰心,一经发现,伍长直接行刑。否则,伍长连坐,什长受罚。”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在如此严密的管制下,他就不信谁还有胆量逃走或造反。
“寨主,”一名当家道,“我听说前日青头寨也归降州府了。”
赵屠狼皱眉,冷笑道:“是吗?又一窝没用的废物。”
“说他们是废物,都辱没了废物二字!”另一名当家义愤道,“那些蠢货的胆子怕只有米粒大,出了那么点小事,就被州府吓得尿裤子了!”
又一当家有些担忧:“那些废物死不足惜。可他们全都归顺之后,恐怕州府会能集中精力来对付我们。”
“那又怎样?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厢兵六百人,我们也有六百人。当初抢了府库,我们手里人人有刀兵,不比虞长明带出来的那些废物能打?别说他们不敢来攻山,就是我们下山杀到州府去,他们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是不敢强攻,但是那个朱瑙诡计多端,他围剿黑山寨就耍了不少花招。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
赵屠狼冷冷道:“我量他也不敢强攻。我猜他会暗中派人联络你们,挑拨离间。”
几名当家一愣。
赵屠狼虽残暴,却也不是无脑之人。若不然如此庞大一个山寨,他是无法驾驭的。他有参军的经历,非但学到了军中制度,亦了解一些兵法心计。他心里清楚,州府是不可能强攻隆城山的。不说没有胜算,代价太大,从州牧到厢兵本人,都不愿为之。想来想去,州府最有可能做的便是挑拨离间,分化他的山寨,然后逐一击破。
立刻有当家冷笑道:“我们几人都是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挑拨离间?他敢来试试!”
“就是!我们今生都会追随大哥,绝不可能有贰心!”
“哈哈哈哈哈哈,他若真敢挑拨离间,怕是不知道大哥的厉害。我们寨中制度如此严密,我们十人又是一条心的兄弟,就是他那破州府四分五裂,都不可能撼动我们屠狼寨!”
众人纷纷表起衷心来。他们固然有在赵屠狼面前表现的意图,却也大多出自真心。
这些人都是累犯罪恶之徒。他们心里很清楚,想要继续逍遥下去,就得让屠狼寨有更大的势力。一旦屠狼寨被削弱,州府不可能放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跟随赵屠狼,绝不可能受到州府的诱惑。
赵屠狼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残虐的光:“我倒真想看看,那个‘朱皇子’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人神色从忙地跑上来。
“寨主,寨主,大事不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人乃是孙二。孙二是刘当家的一位得力手下,而刘当家便是今日带人出去打劫的那位当家。孙二此刻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赵屠狼眼神一厉,“老刘呢?”
“刘当家被、被杀了!”孙二颤声道。他满脸惊恐,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
“什么?”赵屠狼不可置信,“你们碰上官兵了?!”
“不,不,不是官兵……”孙二摇头道,“是哗变!刘当家带出去的人都哗变了!大家自相残杀,剩下的人,全、全跑了!”
赵屠狼和那几名当家都惊呆了。自相残杀?!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