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赧然,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可是,为什么是顶多等到开春呢?”
朱瑙摊手:“过了开春,此事我便不指望他了。”
惊蛰微怔,旋即恍然。
朱瑙对卫玥并不了解,只是听了他的一些事迹,觉得此人颇有才能。然而推翻剑州府这样的大事,不光要有才能,还要有足够的魄力与胆识。他放卫玥回去,既是表明绝对信任的态度,亦是一种考验。若此人真有魄力和胆识,就不该犹豫太久。况且秋收时要起事,他开春后也就该做起准备来了。若他拖拖拉拉,等到夏天才下定决心,那以他的魄力也不可能做成大事,自然不必再将希望寄托于他的身上。
而且像卫玥这样的流民,他们本身也拿不住他什么把柄。若强迫他为他们做事,他不情愿,他们亦不敢信任。反倒是如此这般,他要是回来了,便是他心甘情愿投靠他们,他的才能方有可能为他们所用。
惊蛰彻底了然,先是眼睛一亮,旋即神色又黯淡下去:“公子果真厉害……”
往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心都是崇拜与憧憬。可今日说这话时,却比往常多了一份失落。他想到他在朱瑙身边学了这么久,自己做事的时候仍旧稀里糊涂的,不得朱瑙半分精髓。不免感到自责和懊恼。
朱瑙看穿他的心思,道:“把你这几日经历的事说给我听听吧。”
惊蛰忙收回其他的想法,理了理思绪,从自己如何发现假官吏的消息,又如何在田庄布置埋伏,最后因为突然的变故只能先将卫玥和陶白抓回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朱瑙。
其实原本他今天来,是要向朱瑙请罪的。他还以为自己没能抓住卫玥,却已经打草惊蛇。谁想到误打误撞,被他抓回来的人还真就是卫玥!不过他也没打算邀功请赏,他知道朱瑙交给他这桩任务是为了历练他,因此他主动反思起自己的不足之处来。
惊蛰道:“公子,我胆子还是太小了一些,也不够聪明。其实我早该想到,他们一群流民里能有几个这样厉害的人?那人必定就是卫玥了。”
朱瑙却摇了摇头,道:“你谨慎点挺好。若不是你谨慎,或许已被他骗去山里了。”
惊蛰茫然道:“那我不用改么?”
朱瑙斩钉截铁道:“当然。”
惊蛰怔了怔,顿时高兴起来,眼睛亮了,脸上也有了笑意。
朱瑙却没让他就这么得意下去,道:“你接着说。”
惊蛰立刻明白朱瑙只是说他的谨慎没有做错,却不是指他什么都不必改——这也是当然的,若他样样都做得好,事情也不会弄得这么曲折了。
他想了想,道:“或许我该从一开始便和庄民说好……至少也和一部分人说好。本来是怕他们藏不住消息,可后来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仍拿那些贼人当成真的官兵,还帮着他们,结果差点没让他们跑了。”
朱瑙摇头:“这你也没有错。若提早告诉,万一他们露了馅,只怕卫玥连田庄都不会进。”
惊蛰这便有些拿不准了:“那……我哪里做得不对呢?”
朱瑙启发道:“我平日让你看兵书,兵书里除了排兵布阵之法和利用地形地势外,讲的最多的是什么?”
惊蛰摸了摸耳朵,有些茫然。兵书里讲了什么?
片刻后,他不大确定地答道:“公子是说用人之道?”
朱瑙颔首:“对。”
惊蛰仍旧茫然。朱瑙是说他用人用得不对?可他手里就这么几个少年,还能怎么用呢?
朱瑙见他仍想不明白,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问你。你说在那些贼人进庄以后,裴子期性子急,已急着抓人,你却想徐徐图之。你们意见分歧。你命他做事之前,可曾说服他相信你的计划是最好的?”
惊蛰茫然地张了张嘴:“我……说服?”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后又默默闭上了。
当时事情紧急,他只是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便要求众人按着他的计划行事,他自然没有时间循循善诱地说服每一个人。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他应该这么做。可被朱瑙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意识到:裴子期或许不是有意破坏他的计划,只是他心里有不同的想法,做事的时候难免有所体现。所以裴子期最后没有沉住气去追了陶白,才使卫玥被惊动。
而他在反思过错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这一茬,是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导致的。毕竟他事前如何能料到裴子期的行动?可现在他却忽然意识到,且不论他的计划好坏,若是事前他能耐下性子,详细与众人阐明利弊得失,让众人接受了他的想法,或许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又或者,他在察觉到裴子期与他想法不同时,就不把裴子期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他的计划或者也不会被打乱。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兵之过,皆为将之过”,那时他不明白此话的含义,如今却有些懂了。
惊蛰惭愧道:“是我做得不好。”
朱瑙点头。程惊蛰原本的计划虽说麻烦了一些,但是什么样的人定什么样的计划,以他的性子这样去做并不稀奇。做事的方法有一百种,只要能成功,也没什么不行。因此错处并不在他的计划,而在他的实施。
惊蛰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有时候事发突然,我没有时间说服大家,却也没有可换用的人手,该如何是好?”
他们走了这一路,州府已经近在眼前了。朱瑙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惊蛰。惊蛰也忙跟着停下。
朱瑙在惊蛰面前站定,凝视着他。这少年长得很快,如今已与他一般高了。面庞虽还稚嫩,但确实已到了能挑大梁的时候。
“惊蛰。”
“嗯?”
朱瑙温和地开口:“你啊,只要记住一个道理,往后许多的错就不会再犯。”
“什么?”
“天底下的事,你想做什么不重要,你能做什么才重要。”
“……”
“用人之道也一样。你希望别人做成什么事不重要,你知道别人能做成什么事才重要。明白了么?”
惊蛰怔住。
这句话的道理听着似乎简单,可真正做了才明白难处。他人能做成什么,不仅关乎能力,还关乎心情、想法、状态与环境。或许此时做得成,那时又做不成了。真要练成这等本事,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是极难的。
然而,记住这句话,却又的确是至关重要。
良久,惊蛰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公子,我明白了。”
“嗯。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朱瑙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明日天亮之后,你帮我去给粮行的商贾们传个话,让他们午后到州府来议事。”
这话题换得太突然,惊蛰一时没缓过神来:“嗯?好……”
朱瑙伸了个懒腰,转身继续往回走:“去吧,去吧。”
……
卫玥被放归之后自去思考利弊得失,朱瑙通知了官府不必再去追踪他的下落,若他找上门来,则引他进来见面。做好这安排之后,朱瑙便将卫玥的事情抛到脑后,暂时不去理会他了。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花费心思——便是非奸粮行的扩张一事。
翌日,他将阆州城参与粮行经营的商贾们全聚集起来,又与他们进行商议。此番不为了别的事,只为了他希望能比原先的计划更快速地令非奸粮行扩张。
做生意这事情光急是不行的,人手和本钱都有限。如果非要急,那参与经营的商贾们自然就得增加投入了。
朱瑙既然要改变计划,肯定不会空手套白狼。他在制定新的计划的同事,也对原先的约定做了一些改动,许给了商贾们更多的好处。算账这件事情本就是朱瑙的拿手强项,他所允诺的好处与商人们增加的投入而言,必然是令商人有赚的。而商人本就趋利而生,于是商议进行得倒也十分顺利,众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商议完事情,从州府出来以后,几名商人便聊上了。
李绅奇怪道:“话说最近是出了什么事么?朱瑙怎么忽然心急了很多?”
张翔道:“对啊,前不久跟咱们商量的时候,他还说希望在两三年内把粮行开倒全蜀。今天忽然就把计划提前到明年一年里了。他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有人忽然一拍大腿:“哎呀!不会是明年又要发洪水了吧?”
马上有人反驳道:“你瞎猜什么呢?明年不可能是个涝年。”
“那难道是旱灾?或者蝗灾?想想上回朱瑙提前屯粮的时候,就是闹了天灾。这回不会又来吧?”
李绅无语道:“扯哪里去了?你真把他当算命的了啊?他怎么可能每回都把天灾算准?”
一名纨绔悻悻道:“你别说,朱瑙这人做事还真灵得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李绅:“……”
会发生天灾的猜测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可众人想了一圈,确实没想出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跟朱瑙忽然急于扩张粮行扯上关系的。
张翔道:“这寒冬腊月的啥事都没有啊?要非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也就只有何大将军的那件事了。朱瑙想扩张粮行,跟那事儿能扯上关系吗?”
“不会吧?京城里出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事儿会对蜀地的形势造成什么影响?”
“这……能有什么影响啊……”
众商人一片茫然。朱瑙的意图,这还真不是普通人能轻易猜到的。
过了片刻,还是李绅率先打破沉默。他一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算了,扯这些干什么?不去想它了!”
张翔好气又好笑道:“还不是你先挑的话?”
李绅撇嘴:“那我现在不聊了还不行么?越聊越头大。什么天灾人祸,什么国家大事……我就不是操心这块的料!反正我现在是看明白了,做生意么,朱瑙确实是厉害。跟他唱对台,那是要赔本的;跟着他一起干,那就有钱赚!就这么着吧!”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以往跟朱瑙最合不来的就是这李绅,谁想到尝了点甜头以后,变脸最快的也是这家伙。
李绅笑道:“走啦,我们一起喝花酒去啊!”
被他这么一邀请,纨绔们也接二连三放下了那些烦心事,一起勾肩搭背地朝勾栏的方向去了。
第76章 绵州开业
五个月后,绵州的第一家非奸粮行顺利开张了。
在开张之前,绵州城里的老百姓就有不少人已经听说过非奸粮行的名号。这非奸粮行如同它的名号一般,不奸不诈,做起生意来十分公道。不光价格公道,货物的品相也公道。正因如此,粮行扩张极快,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已在蜀地十州之中的五州遍地开花。
于是还没开张的时候,城里的老百姓就有不少已满怀好奇与期盼,想看看这粮行是否真如传言一般。
而到了开张的那天,许多人大清早就跑到粮行门口来排队。队伍越排越长,渐渐绕过长街。
有不知情的人从街上路过,看到排队的盛况,不由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兄弟,这是排什么的队伍?”
“你不知道?今天非奸粮行开张,刚开张有开业酬宾,粮价可比平时便宜不少呢!”
“什么?!非奸粮行开到绵州来了?”
“对啊,你还不知道?”
“哎,我最近出了趟远门,昨天才刚回来,完全没听说这事……他们开业酬宾,酬几天啊?”
“这倒没具体说,应该不会太久吧?反正现在的价钱是真实惠,赶紧买吧。万一结束了,可就没机会了!”
“也对……那我赶紧回家拿钱去!”
这绵州虽不像当日的渝州那样被贪官奸商把粮价炒得太高,可便宜和实惠谁不喜欢?于是乎,店外的队伍越排越长,转眼就排过了两条长街。
……
有人欢喜,便会有人愁。此刻,城里最发愁的自然是从前的那些粮商了。王六便是其中之一。
王六在城里经营一间小粮铺,已有好多年了。绵州城里没什么大的粮商,都是他们这样的小本经营,店铺有自己的熟客,生意不说有多好,至少附近所有街巷的老百姓都上他这儿来买,稳定得很。这些年来他的生活小富即安,他也很满意。
然而这一切,随着非奸粮行的进驻,突然地被改变了。
原本前几天王六听说非奸粮行要到绵州城里来开店,心里其实也没太慌。这城里的粮商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大家都普普通通地做生意,价格与质量都差不多。因此生意的好坏全看店铺开在的方位。老百姓为了图方便,肯定是找就近的店铺买。因此他满心以为,只要非奸粮行不把铺子开到他门口,他的生意还是有保障的。
然而等非奸粮行真开张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这非奸粮行的招牌弄得太响了,老百姓们本就喜好热闹,哪怕是为了看看热闹也愿意跑过几条街去。更何况,非奸粮行开业酬宾的实惠也是真的实惠。于是乎,粮行一开张,老百姓全都不嫌远地跑去了,王六的粮铺遭遇了数年以来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冷清,几乎完全没有客人上门。
这让王六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晚上王六关了铺子回到家里,刚进门,他的妻子刘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回来啦?今天铺里生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