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天道虚影的人只有林景和韩铎,林景仍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韩铎忽然道:“不,我不信!”而后在原地轰然坐下,两手捏出手诀,闭目低吟,太阳穴上爆出一根根执拗的青筋。
“他要做什么?”旁边的人群里有人认了出来,“这是通灵术,沟通天地的法诀。”
一群同样突然感应不到龙脉、正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手足无措的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对,我们也来试试,说不定有用呢!”
不断有人在韩铎身边盘膝而坐,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人接着一群人,逐渐的,在场所有玄学界人士——哪怕只才堪堪入门的学徒,全都聚拢了过去,以韩铎为中心摆出一个巨大的圆阵。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吟诵口诀、划出手诀,一遍做完毫无反应,就再来一遍,两遍不行就再来三遍……
林景开了天眼,看到这群人身上正不断凝结出肉眼不可见的金色光点,其中一半金色光点变成细丝,勾缠在天道身上,另一半上升到半空中,纷纷扬扬地变换着,而后溢散、消失……
“那是玄学师启蒙时学习的术法,”天道对林景说,“作用就是沟通天地,让天地听到自己的请求或召唤,小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这种术法,能加强自己的通灵能力……”
说话间,缠绕在他身上的金色丝线越来越粗,积少成多,金光大炽,从中似乎传来一股拉力,要将他拉往人群中央。
天道低头看了看,“人太多,这召唤力太强了,我得过去回应一下。”
“等等,”林景拉住他,指着远处不断溢散的金光,“一半用来沟通你,另一半呢?”
天道身形飘远,背对着他说:“另一半,已经找不到目的地了。”
龙脉,是真的消失不见了。
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了。
一群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没能感知到龙脉的半点回应,终于慢慢认清了这一事实。
“不可能,龙脉就是龙脉,沉睡也好,失踪也罢,总该有一丝微弱的感应,怎么会消失不见呢!”林景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
“是啊,龙脉就是龙脉,他的确是时候离开了。”他又听到天道在自己耳边说。
“韩尽竟然真的做到了,怎么可能,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怎么可能真的抹杀了龙脉的存在?”不远处又有人喊。
辛辛苦苦一番,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不论是谁,都无法接受。
“这话什么意思?”林景询问天道,“什么叫是时候离开了?你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
“我只是猜到了。”天道又幻化成林景的样子,用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归根结底,为什么还是要消失呢?”
他脸上不再是小破天道的QAQ表情,而是流露出浓重的哀伤,天道是人心愿力所化,如今也终于恢复如常,他的心情正是此时此刻华夏大地上所有人心情的集合。他用那双金色的虚幻的手轻轻抚摸林景的面颊,温柔地说:“因为,人类不再需要他了。”
林景一怔。
“你知不知道龙脉因何出现?”天道说,“千百年前,人们尚且没有能力过好生活,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只能战战兢兢地从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自然手中讨生活。人们开始创造信仰,开始寻求精神寄托,开始祈祷,开始……许下愿望。”
林景眼前的景象似乎开始变化,随着他的诉说演化成一重又一重幻象。
数千年来,人类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繁衍生息,最早的时候,大自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人类惧怕雷电水火、风刀霜剑,无法抵抗大自然的愤怒,遭遇天灾时只能徒劳地祈求上苍,于是神衹应运而生。如果说天道是人们对社会公正的一切期待,龙脉就是人们对风调雨顺的一切期待。旱年盼着雨水丰盈,荒年盼着土壤肥沃,年头年尾都盼着日子顺顺利利、不遇大灾。这是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封建时代,人类最朴素最本能的渴盼。
如今……似乎真如天道所说,人们不再需要龙脉了。
人类已经奇迹般地征服了大自然,能对各种天象地理变化应对自如,偶有天灾也可以应付,在一代又一代的成长中,人类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懂得人定胜天的道理,越来越相信自己而非神衹的力量。
当然,林景相信,天道永远都不会有消失的那天,因为只要依然有人存在,社会就定有不公,
但他依旧不愿意相信。
“这样一来,韩尽岂不是已经得逞了?”他说,“原本说龙脉重要,这会儿又说人们不需要它了,龙脉的存在究竟算是什么?突然消失难道不会引起恶劣的后果吗?”
“恶劣的后果,当然会有,但那也没有办法。韩尽得逞了……或许吧。”天道只说,“去他的藏身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和氏璧,那是龙脉消失前寄身的地方,说不定还残留一丝气息。”
他话音未落,韩铎冲进昆仑山腹,片刻后果真捧着一方玉印出来。这就是从数百年前失踪至今的华夏至宝——传国玉玺。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现身的国宝惊呆了,早听闻它有可能在韩尽手上,却没料到出现得如此猝不及防。可惜,人们认得出它的古老华贵,却无法从它上面探得一丝一毫龙脉的气息。
韩铎却将玉印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不死心地说:“诸位,让我们再布置一次太上大罗天阵吧,这次就以它为阵心!”
一位大师不忍道:“可是太上三才阵的口诀毕竟失传了,一次能成功是侥幸,再来一次,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这是最后一次,”韩铎说,“如果依然无法沟通龙脉,那我们所有人才能真正死心。”
众人互相看看,见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不愿相信和不甘心,于是彻底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再无人出声反驳。
人们自发的走上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太上大罗天阵又一次重现在昆仑山巅。林景这次没有参与,站在不远处同天道一起旁观。
可是今日经历了一番争斗,众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甚至不乏精疲力竭者。在同一日内布置两次太上大罗天阵本就是很为难人的事,更别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众人坐下不久,便开始有人身形摇晃,难以维系。
又过了许久,阵势迟迟没有起来,一位玄学大师说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以我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摆出完整的太上大罗天阵,只能在太上和大罗两阵当中舍去其一,专注另外一个。”
韩铎闭目没有讲话,过了许久,睁开眼睛,缓缓说:“三才阵口诀已失,就选择大罗七星阵吧。”
几位领头的玄学大师对看一眼,都没有提出异议,于是调走了几个实在已经精疲力竭的弟子,改太上大罗天阵为单一的大罗七星阵。
“他们能成功吗?”就在林景开天眼专注地观察时,旁边有人问道。
他转身一看,问话的赫然是韩沐风。这家伙看上去很虚弱,是身体和精神双方面的虚弱,显而易见他早已不把林景当成敌人,而是像小鸡寻找鸡妈妈一样,寻求庇护似的凑过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林景没有敷衍他,但也没有正面回答,任由他站在旁边,安静等待大阵的反馈。
同他们一样的旁观者还有很多。
随行而来的武警小哥哥们帮不上忙,就在旁边列队站好,保持着随时待命的姿态,像一颗一颗屹立在山巅的小白杨。
其余非玄学界人士也从退场的弟子口中了解到了情况,目光控制不住地凝聚在韩铎等一干人身上。
林景用余光发现,那位老首长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正站在武警方阵旁边向场中看去,目露忧色。
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整整一个小时过去,盘坐在大阵当中的人安安静静、毫无声息。
若非翕动的双唇和挥舞的手指,简直就成了座大型雕塑。
气氛凝滞着,阳光如常洒下,雪地上的星星如常闪动,一切异常都未发生,什么变化都没有出现。
似乎是失败了。
可是却没有人放弃,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他们依旧坚守在那里,徒劳无功的贡献着自己微薄的力量,期待能够出现奇迹,期待龙脉只是如从前一般沉睡了,期待能将这片土地的龙脉再次唤醒。
老人走到林景身边,和蔼地问道:“这是失败了吗?”
林景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对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斟酌片刻,仓促地说:“除非出现奇迹……”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心里先是一沉。不是不信奇迹,只是奇迹在今日已经光顾了太多次,从另一个位面吸取愿力、机缘巧合去除韩铎身上的恶业,又有哪一件不是奇迹,他怎么还能奢求另一个奇迹?
老人听完,笑道:“奇迹又是什么?我们的人民之所以走到今天,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过来的,什么时候依靠过奇迹?我看,这奇迹,不要也罢。”
他看向场中仍旧在不遗余力布阵的人,轻轻叹息一声,声音虽小,却能叫所有人听见,“神明又是什么,信仰又是什么?在知晓确有其物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应该就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精神寄托,有精神、有寄托,也就够了。”
“其实人类的愿望何必依靠神明实现,人类本身的力量就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从一部饱受苦难和血泪的近代史中走来成为今天的样子,依靠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双手吗?我想,既然人类内心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既然龙脉是这力量的标志和外化,那么只要我们的内心依旧强大,他消失与否,又何须介怀,作为一面精神图腾,难道他不正是永恒存在的吗?”
“看看祖国今日的大好河山,”他最后说,“人类,从来都是靠自己实现愿望的啊。”
不需要神明,不需要奇迹,只需要人类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自己的双手足够勤恳就可以了。
而那些注定不会消失的,将永不消失。
所有人怔怔的听着他说的话,似乎感觉心里有什么正在瓦解、消融。
天道对林景说:“其实我很期待的,我很期待,你们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林景默然良久,然后轻轻一笑,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天道的脑袋。他的笑容很温柔,动作也是,随后他看向盘膝坐在阵心的韩铎,走过去,对他摇了摇头。
韩铎从八岁起守护龙脉,用消业人的身份转移其他人的业力,善业渡给龙脉,恶业留给自己,就这样十数年如一日地坚守下来。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肯放弃?
“韩铎,放手吧,”林景柔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的。”
韩铎闭起眼睛,不肯看他。
旁边几位玄学大师犹豫几秒,见韩铎始终不肯放弃,便也没有表露收手的意思,将阵法继续维持下去。
太上三才阵和大罗七星阵都是将愿力化虚为实的阵法,可是现在沟通不到龙脉,这个阵法摆开却找不到目标,好似没有目的游窜的鱼,只不过是在消耗众人法力罢了。
林景又唤了一声:“韩铎。”
良久,韩铎终于睁开眼睛,对众人说:“都来许个愿吧。”
“许……愿?”大家不解。
“现在的大罗七星阵就像一个灌满法力的许愿池,总不好浪费掉,对它许许愿吧,虽然大概率实现不了,总归是讨份好运,讨个精神寄托。”
一直以来,许愿,似乎是一种格外美好的活动。大多数人许下愿望,并不是盼着老天爷突然实现它,只是为了给感情寻一个寄托。
愿望与梦想,大概是人类情感最温柔、最神圣的具象。
林景定定地看着韩铎,低声将愿望宣布出来:“那我希望,林景和韩铎,可以健康快乐地过一辈子,白头到老。”
几秒的停顿,然后韩铎低声笑了起来。
“我要自由快乐地过一辈子。”身旁是韩沐风的声音。
“家人能够健康长寿。”“让我母亲开开心心的。”“今年能回家团圆……”以及千般人的千般声音。
林景与韩铎只是在人群里对望彼此,会心一笑。
“首长,您也来一个。”老人旁边书记官模样的中年人同他开玩笑道。
老人摆手说:“不了不了,我这年纪……”
“要不您在心里来一个,就当是跟孩子们玩玩嘛。”
“一时间倒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可以许,”老人说,“要说国泰民安,这字眼太大了,要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用鲜血和汗水一点一点实现它。”
他忽然一怔。
“要是……”他说了两个字,忽然摇摇头,算了。
可是几秒后,又重新抬起头,从山巅俯视一望千里的土地。这片祖祖辈辈耕耘着的传承千年的土地,它的每一寸都被先人用双脚丈量,它的每一分都曾遭受敌人侵袭,田野覆盖过它、诗文蔓延过它、炮火轰炸过它、血泪浸泡过它,它曾一度沦陷,一度千疮百孔,一度陷于屠杀。可是今日,高楼大厦塑造着它不能折断的铁骨,交通枢纽汇聚着它不肯变凉的热血,财报数字彰显着它绝地翻盘的肌肉,而一张张愈发真诚的笑脸是它千百年始终未曾变过的温柔。那一代又一代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摧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击垮的一群人,也是他一切见识和认知中,最温柔的一群人。
他忽然笑道:“要是能让他们看一眼如今的盛世就好了。”
龙脉消失,并不可怕。
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什么险境都见过,什么困难都经历过。
因为他们从一代又一代先人事迹中汲取的自信和力量,足以压过一切灾难和恐慌。
“对啊,要是能让他们亲眼看看就好了。”书记官说。
每当说起这个话题,总是伴随巨大的惋惜和敬意。不只老人和书记官,在场所有人都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玄学大师打算收起阵势起身,“我们回……”
话未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
确切地说,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人们恍惚道:“那是什么?”
土地里,漫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