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打开民宿里的跑步机,再过数小时,他就要转阶段了,周洛阳知道他现在一定已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杜景勉强坚持着办完所有的事,打发走庄力,让他自己出去闲逛,便上了跑步机,将速度调到最高。
“我陪你。”周洛阳说道,换了运动服。
杜景说:“别又感冒了。”
两人开始大步奔跑,发出踏地的沉闷声响,从上午十一点开始,杜景足足跑了四个小时。周洛阳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喘着气躺到沙发上。
杜景的T恤已被汗水湿透,索性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只穿短裤跑,背脊上瘦削的肌肉,健硕的长腿线条,以及他闭着双眼、戴着耳机、沉浸在奔跑中专注的表情,犹如迷蒙山雨下的一个赤裸幻想。
周洛阳怔怔看着他,直到四个小时后,杜景终于筋疲力尽下来,砰一声躺在木地板上。
“杜景!”周洛阳赶紧过去看他。
地板上满是汗水,周洛阳险些打滑摔倒,杜景马上坐起来,一把抱住了他。
“洛阳,”杜景赤裸半身,坐在木地板上,怀里抱着周洛阳,低声说,“那天,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是你,那个人是你,我不会认错人。”
周洛阳茫然道:“什么?什么声音?”
杜景与周洛阳沉默对视,周洛阳回过神,说:“好点了么?”
周洛阳起身,杜景握着他手腕的右手却不放开,他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有点奇怪,令周洛阳茫然不解。
那眼神充满了攻击性,周洛阳忽然想起,他见过杜景这眼神。重逢后,在澡堂里,他按着自己脖子的那一刻。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感觉到了危险。
杜景左手扼着周洛阳的咽喉,右手托着他的后颈,沉默地打量着他,那表情仿佛随时想俯身下来,咬住他脖颈的动脉,又像是想抵着额头,在自己的注视下,掐死周洛阳。
他要发疯了?周洛阳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杜景偶尔是会发疯的,尤其在躁狂症发作的时候,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判断,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必须设法让他恢复清醒。
接着,周洛阳忽然一口咬在了杜景肩膀上。杜景瞬间脸色一变,怒了。
周洛阳一手按着他的头,把他推到一边去,脱身站起。
“你要做什么?”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张开两腿,沉默地坐着,稍低下头,汗水滴在身前的地板上。
周洛阳说:“杜景,我感觉到……你刚才是不是想杀了我?”
杜景说:“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周洛阳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恨我吗?”
杜景抬头看他,眼里的那点危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是恨,犯病了,”杜景坦然说,“就那么一瞬间的念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铃响,庄力回来了。
杜景忽然抬头,朝周洛阳看了眼,说:“我要是真的动手了,你会挣扎么?会害怕么?会恐惧么?”
周洛阳走向房门:“失手杀了我以后,你也会自杀的。”
“对。”杜景答道。
第46章 现在
周洛阳把门打开, 除了庄力, 回来的还有黄霆。
果然, 黄霆的第一句话是:“杜景,你怎么知道我在追踪KCR?”
杜景没有回答,起身去洗澡, 周洛阳示意黄霆别多问。黄霆充满疑惑,与庄力瞥向杜景,看见杜景肩上被咬的印记。
黄霆皱眉, 再看周洛阳。
“住我们这儿?”周洛阳看了一眼黄霆背着的、用黑布裹起来的狙击枪, 说,“一起行动吧。和同事接上头了?你查出什么来了?”
黄霆看了眼民宿环境, 说道:“你们这待遇也太好了,出差还能住酒店式民宿。我根据他留下的消息, 找到了这把枪,人还是没见着。”
周洛阳知道今天杜景正处于几乎无法思考的状态中, 索性大方地招待黄霆入住,本想黄霆如果找到协助者,说不定接下来还能轻松点, 没想到黄霆还是一个人, 独来独往的。
算了,身为国际刑警,说不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
黄霆说:“那就叨扰了,我与小庄住一个房间就行。来交换下消息?”
杜景洗完澡出来时换了白T恤与短裤,周洛阳与黄霆已交换过双方的消息。
“这些线索, 你们是怎么得来的?”黄霆难以置信道。
“这你就不用问了。”周洛阳说,“你的线索呢?”
黄霆摊开胡志明市的地图,上面有几个地方被标记了。
“洗钱案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黄霆如是说,“换走湿婆雕塑的,是文物协会里,他们的自己人,具体是谁还不清楚。总之他们用另一尊雕塑,调包了湿婆像,交给KCR手下的运输司机,从后门运载出去,送到一个接头地点,也即你们布下仿生侦查机的地方。”
杜景烦躁地按了几下回车,调出监控录像,上面是机械鸟监控注视下,那辆被追踪的黑车驰进树林里,取出手提箱装载的货物,与持枪守卫的对方交换。
“海洛因、文物、现金,违禁品,”黄霆说,“都通过这一渠道进行走私,在胡志明市内,类似的渠道一共有四条……杜老板?”
黄霆感觉到了杜景的异常,说时迟那时快,周洛阳扣起手指,在杜景手背上用七成力度,弹了一下。
无声无息,被周洛阳弹中的地方红了一小块,杜景意识到了,收回手,不再在笔记本键盘上宣泄自己的烦躁。
黄霆标记出几个接头地点。
“你查出的线索比我们更详细。”周洛阳代替杜景说道。
黄霆说:“这是我们同事在胡志明市卧底将近三年得到的结果。你们只用了短短一天,就追踪到了车辆。”
庄力看看杜景,察觉他的不对劲,但自从他认识杜景,并跟着他学习办案以来,杜景几乎就没有“对劲”过。作为下属,杜景也给了他很高的自由度——表面上虽不苟言笑,却从不介意他在任何场合发表自己的看法。
哪怕庄力的资历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杜景也把他视为同事看待,庄力从来不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得罪领导,也不用去特地拍他的马屁。
“可以用这路线来交易毒品、军火与古董,”庄力鼓起勇气道,“也就意味着,可以交易……”
“人。”周洛阳接上了话头。
“对,”黄霆说,“我想接下来的局势,相对而言算明朗了。我需要找到湿婆像与其他文物的买主,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幕后洗钱方。”
杜景终于开口了。
“你想把他抓回去?”杜景冷淡地说,“我们帮不了你。”
“不,”黄霆说,“我要从他那里得到,分布于中国境内,协助他进行洗钱活动组织的名单,只要找到人,我们自然有同事会负责再去接近他。”
三人看着黄霆。
黄霆又说:“你们的目标,是救出那个叫‘小伍’的,如果有可能,还要顺手救出其他人,前提是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周洛阳都快忘记这次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了,于是点头道:“是的。”
“那么接下来,”黄霆说,“我们可以一起行动,大家同意吗?”
他看看众人,周洛阳说:“你在你们组织里也是个领导吧?”
黄霆说:“小领导,怎么样?”
杜景这一方三个人,自然以杜景为首,但他这个时候,明显按捺着自己不说话。周洛阳沉吟片刻,替他说:“同意。”
于是众人议定明天的行动细节,庄力点了吃的让人送来,晚饭后各自回房休息。
“你明天能行动吗?”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我想去蹦极,陪我去蹦极。”
周洛阳:“我的天,这大晚上的,去哪里蹦极?”
杜景闭上双眼,背着两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暮色最后一缕夕阳沉下群山。
“我全身的血管快要爆炸了,”杜景沉声道,“就像有股力量在胸口不停冲撞,要找一个出口。”
周洛阳说:“吃药了吗?”
“吃了,”杜景说,“明天也许会好起来,但现在我想……我想……”
他闭上眼,说:“我想撞破这面玻璃墙,从山崖上跳下去。”
他们的民宿坐落于半山,杜景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也是其中一种疗法,当躁狂难以抑制时,通过想象来模拟自己真实的行为,能让精神用另一种方式进行适当宣泄,就像神经痛时转移注意力一般。
但身体的痛苦无法减轻,杜景确实病得更重了。
周洛阳说:“一起出去走走?这里能跑酷吗?”
“跑不动,”杜景说,“我已经快没力气了,去拿把椅子来。”
周洛阳:“……”
周洛阳没有违拗他,出去拿了把桧木椅,放下时两手都在发抖。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说。
杜景说:“把我眼睛蒙上,两手反绑,把门锁上。”
周洛阳找了黑布,依言照做,把杜景眼睛蒙上。
杜景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膝跪了下来,跪在木地板上,面朝绛紫色光芒笼罩的群山。
“用椅子打我,”杜景沉声道,“打坏为止,我没法还手,手被捆着,你放心打。”
周洛阳走近杜景,没有回答,杜景只沉默地跪着,而后又说:“听见了没有?”
周洛阳跪在杜景面前,眼眶发红,抬起一手,抚摸他的脸颊,看着杜景蒙着黑布的眉眼下,那明显的伤痕。
“快。”杜景嘴唇动了动,又说。
周洛阳答道:“别动,我抱着你。”
周洛阳知道,杜景眼下难受的地方在于精神亢奋,无法得到宣泄,不自觉地带有攻击性。
“坚持住,你会好起来的。”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把头埋在周洛阳肩上,抵住自己口鼻,发出隐忍的痛苦闷喊,周洛阳却紧紧地抱着他,杜景持续喊着,周洛阳则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那声音断断续续,就像被折磨的猛兽一般,伴随着喊声,杜景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周洛阳把手探到他的背后,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
杜景两手发着抖,不知所措地抬起来,最后他轻轻地抱住了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