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幕顺着石阶一路向上。
时间晚了,大多数人都睡了,黑暗中是乌黑与深蓝的屋顶。
他来到了山的最高处,巨大的殿堂依旧沉默,墙上是勇士与恶龙搏杀的浮雕。
推开门走进去,油灯轻轻在身边摇摆,英雄们的半身雕像无声地在道路两侧,目光坚毅,像是审问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人:
可曾忘却了家族法则?
可曾初心不改?
和之前一样沈朝幕没有去点亮烛台,走到最尽头,坚实的墙壁有浮雕,其上男人怒目圆睁,死死掐住恶龙的脖子,女人则骑在它的身上,高高扬起手中的猎龙长枪。
金色光絮飞舞在空中,把这厚实的暗门缓缓推开了。
里头是巨大的审判大厅,环形的座位一排排,全都居高临下。油灯轻轻摇晃,照亮了地上的炼金法阵。
随后风在这密闭的空间中起来了。
那是剧烈的精神力波动,座位上出现了一个个面容不清的人影。
都是昔日的屠龙英雄,来自曾经的十个猎龙家族。
坐在最前头的人开口,嗓音也分外缥缈:“为何突然回来?”
“莉莉丝已经死了。”
“教会的提纯也消失了?”那人一愣。
“没有,有另外的人掌握了——这个人也是我今天回来的目的。”沈朝幕说,“你们知道,沈翟没有死么?他和莉莉丝有联系,大概率掌握了提纯技术。”
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向家里人提过。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情,沈朝幕应当首先去询问他们,但他一贯不喜欢这些精神体——这几乎像是一种本能。
最后他还是只字不提,直到今日。
没想到话音刚落,整个审判大厅里的风起得更厉害了。
那些精神体在与彼此交谈,是纯粹的精神力波动,人耳听不见却嗡嗡得让人头疼,像是墓园里亡魂们的低语。换作另一人在这里,恐怕会感到十足的不适。只是沈朝幕的精神力强大,完全不受他们的影响。
他从十几岁过后,精神力就强大到能分辨这些人的私语了。
只是他从来没做出能听懂的模样。
于是这个时候,沈朝幕听到了那些稍纵即逝的话语:
“怎么可能是沈翟”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但是阿卡萨摩还没死……他难道掌握了其他方法?”
“我就说他背叛了我们果然他没有安心去死”
这些混乱的低语持续了很长时间。
最后还是为首那人再次开口:“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
“实际上,我对沈翟的事情称得上一无所知,所以才回来问你们。”沈朝幕说,“不过我会继续找他。”
为首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和沈翟并非一个时代的人,在我的心中,他是一位比我们都伟大的英雄。如果这样一个人也堕落了,我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堕落的不止他一个人。”
风又稍稍起来了,为首者说:“你意有所指?”
“没有。”沈朝幕神色如常,像是真的只是随口感慨。
于是对方的语气又缓和:“沈朝幕,你一定要弄清楚沈翟在做什么。或许你可以利用他找到阿卡萨摩,但不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轻易相信。王座必须掌握在家族的手中,掌握在联盟的手中。”
沈朝幕却不言,良久后问:“高风计划,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那么问?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时刻谨记你在计划中的职责。”
沈朝幕抬眼看去,漫天都是飞舞的亡魂:“我知道的高风计划,是将王座掌握在人类手中。”
王座之所以被称为异兽王座,是因为从没有人类亲眼见过,更别提登上王座称王。
而异兽间像是冥冥有着感应,都笃信王座的存在,并在新王出现的那一日获得感召。
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无数交错的线,在茫茫星海中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以人类不明白的语言交流着。
初期的宇宙开荒本来漫长、孤单又危险。那时人类饱受异兽之苦,其中龙类的最为猖獗——这也就注定了,这一页重要历史上永远嵌着龙族的恶名。
他们还没有与其他文明获得稳定联系。大部分异兽都是靠猎龙家族来解决,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家族有着如此高的地位。
恶龙与勇者。异兽与猎人。
他们以鲜血开辟道路。
但这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痛。
知晓“王座”的存在时,刚好是人类文明正式踏入宇宙的第三年。于是一个新的计划就被提了出来:高风计划。
王座以某种方式,给予了登基者无与伦比的力量。
而这力量的体现形式,似乎能被随意操控。
那如果,人类称王了呢?
计划的提出者扬言,只要王座的真相被研究得透彻,就不是那帮根本没有“文明”的异兽,能够再抢夺回来的了。
“毕竟,”他说,“我们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团结。”
“这片星海终归会成为我们的疆土。”
然而直到今天,这个持续了千年的计划都没有成功。个体与种族的极限就摆在那里,迄今还没有人,成功地杀死在位的异兽王。
但他们从未放弃。
沈朝幕说:“所以,我简单地理解成,你们想要我解决阿卡萨摩,坐上王座或者把它交给值得信赖的人。”
“是的。”为首者说,“这就是我们一直告诉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们终于等到了你的存在。沈朝幕,你是我们的骄傲。”
“这就是全部的计划了么?”
“是的。如果你翻阅记录,可以看到我们用了多少人力物力……”
“我知道,”沈朝幕说,“我知道。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如果高风计划真的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是所有人知道?在它最早被提出时,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是全民皆知。但我查阅资料,完全看不到过去的相关记录。今天知道计划的人非常少,只有联盟高层,家族里的人,还有协会里个位数的猎人知道。”
他继续说:“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计划劳民伤财,至今都没有成果,导致你们没办法说得出口……”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为首者几乎是震怒:“你怎么能这样评价”
“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沈朝幕倒是平心静气,“那些支出表我都看过了,完全不应该,是一个长期计划应该投入的。”
他思索几秒,无视掉对方的神情:“我非常支持高风计划——至少,是我知道的那个计划。但是这种投入的方式更像是走火入魔了。说是为了联盟的未来,但是这种财力物力,如果更理性地分配一点比例给其他领域,或许现在的联盟,又是一片新的光景。”
“毕竟,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们要一直等到什么时候?是今年,是明年,还是直到文明消亡的那一刻?”
这回审判大厅里的精神力都暴动起来,风掀起了沈朝幕的衣袖,狂暴的力量在其中酝酿。
而沈朝幕沉默不语,只是望向那一排排座位,和一排排面容模糊的先祖。
他在心平气和地提出疑问,并心平气和地等待一个回答。
这场混乱持续了很长时间。
沈朝幕最后听到一个女声开口:“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不会懂的,高风计划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要不是因为那个叛徒……”
“够了”为首者打断她,又看向沈朝幕,“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何有这种疑问。但是你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的判断。无须纠缠太多,找到阿卡萨摩并终结这一切吧。这千年会因你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财力这种事情,当然会一直想办法。我们比谁都希望联盟发展。之前试图拿到阿卡萨摩的藏宝库也是这个原因,可惜没能成功。”
“但还会有下一次的机会。”
“永远都有。”
庄严的审判大厅中,精神体缓声说:“即便是最艰难黑暗的时期,我们也挺过来了。而那群异兽甚至没有称得上‘文明’的东西,没有信仰、团结和爱。一盘散沙而已,只懂得自相残杀,与我们高下立判。”
“如果王座那么强大的力量被他们一直掌握,该是多可怕的事情?”
“它应该收归于文明的管制下,只有联盟会善用它。”
“但是,王座和他们之间的联系我们感受不到,不是么?”沈朝幕说,“不该是‘收归’,应该是‘抢夺’,承认这点不是很让人丢脸的事情,就像坦然承认我们的精神力,我们的肉体力量不如异兽一般。”
他继续说:“不同种族之间的价值观本来就不同,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在宇宙里有所分歧有所冲突,实在太正常不过。”
“所以我会毫不留情地猎杀所有胆敢威胁联盟的异兽,并不为此感到愧疚,那是因为,我生来是联盟的一员。我为我的文明感到骄傲。”
“但是我接触了非常多的异兽,在他们身上见到了许多残暴许多美好,倒是没看出什么高下立判。或许维尔潘的文明是马戏和积雨云,塞壬的文明是骸骨与歌声,只是对于我们来讲是可怕的袭击,凶恶的挑衅。”
“又或许哪里来的一头傻龙,文明就是食物、财宝和公主呢。”
“所以我一直在想,‘文明’这个词本来就是我们定义的,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乎,自己是否拥有?”
第76章 苹果龙
沈朝幕走出了殿堂, 他身后的狂风久久未息。
那些先祖都陷入了狂怒。
但即便是狂怒了, 敢严厉呵斥他的也寥寥无几。
毕竟如果不是族内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们的存在。而他又是这千年来独一无二的那一人。
他还年轻精神力已经如此强大, 等再过个几年,等再多些挑战再多些磨炼, 他能达到历史上的巅峰。联盟从来不乏天才, 白依依与乌瑟就在其中,它缺的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存在。
出去以后,天边已经隐隐泛白。
海涛声阵阵, 礁石在海浪中高大、黝黑且沉默, 周围是淡淡的一圈日出光华。
他顺着山间石阶,准备回到飞行器旁边, 却突然鬼使神差一般顺着一条小路,拐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那里又是一片安静的墓园。
猎龙家族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墓碑全都是在岛屿的正东方,因为那里是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时常有猎人或者联盟的高层去到那里, 为墓碑献上鲜花与敬意。
其他相对无名的人,则会葬在山间相对清静的角落,比如他此刻所在之处。
这里平时没有什么访客, 许多白色与黑色的墓碑林立, 上头沾了些露水,冰冰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