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擦一擦额角的汗。不得不承认, 这场游戏, 比上一局要难一些。
自己托大了。
如果没有刀子,他猝不及防被裹住, 还真有点麻烦。
这样想了一瞬,船又开始震荡。木板之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晃动。
季寒川微微拧眉。
仍然不时有触须朝他卷来, 被季寒川抬手切下。一把普通厨刀, 在他手中翻出千般花样。他冷漠地、沉默地聆听四周一切, 忽而觉得:不止这些。
灰雾之中、黑海之下, 甚至安平轮上——
有其他东西。
他听到三等舱中的水声、尖叫声与哭声咒骂声。听到二等舱中的一片沉寂, 甚至听到一丝细微的乐曲响动。天地广阔,海面无垠,可玩家被约束在一条船上,不得离去。季寒川站在船下,在灰雾里仰视眼前安平轮诺大的、模糊的影子。他看到有异样的东西攀附在轮船之上,牢牢缠绕、无法逃离。
他微微眯起眼睛。
这一刻,他听到了很细微的水声。此外无数嘈杂声音入耳,他要很细心,将那丝奇怪的声响与其他东西剥离。
季寒川闭上眼。他看不到,却能听到更多。周身鱼怪翻涌,一时忌惮、不敢妄动。季寒川便想:哦,“它们”会害怕。
他听到浪声涛涛,拍打在船上。
有什么东西,在朝他过来。
巨大的、破开海水。
迅速的、要将黑色海洋分成两半。
季寒川蓦然睁眼!
他摆出跑动姿势,右腿向前迈出一步,踩上船尖。左腿再向前,身体直直落入海水,再踩上鱼怪身体,借力向上!
半空之中,季寒川身体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开朝自己卷来的触须。与此同时,海面上传来一声巨响,是救生船被什么东西自下而上地洞穿,木板爆裂!
同一时间,季寒川嗅到一阵腥风。他唇角弯出一个弧度,握住厨刀的手向前,用力砍入!
厨刀与什么东西触碰,发出“锵”的一声。季寒川手臂发麻,却借此力道,再度向上!
他看到头等舱甲板,眼前倏忽清明,灰雾被他甩在身后。与此同时,那个被他砍伤的东西却似吃痛,突然发狂,身体剧烈甩动。安平轮由此左右晃荡摇摆,礼堂之内,桌椅偏移,上面摆的小吃饮料尽数撒在地上。器皿破碎,无数NPC乘客四肢掉落、滚了一地。再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胳膊,哪个是哪个的腿。
这样情形中,韩秀、聂曲等人迅速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趁着厅中混乱,他们也将一只胳膊抽出袖子、放在衣内,伪装出胳膊腿掉落的模样。
另一边,甲板上。季寒川身形很稳,安全着地。他像是全然没有感受到船体晃动,而是转身,重新看向船外灰雾、大海。
这一刻,或许是因为船体摇晃,或许是因为裹在船上的东西改换姿势。总之,灰雾依稀散开。
在浓雾深处,季寒川看到竖条摇摆的黑影,以及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影子。
宁宁从他身后跑来,拉住季寒川的手,紧张地叫他:“爸爸!”
季寒川眼皮一颤,再看眼前,却见灰雾再度聚拢,绕在船边。
同时,他听到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转身看,瞬息之间,身后已经站了数名船员。
这些船员的脸颊上都带着伤口,像是腮上被硬生生削下一块肉。可被削掉的地方却没有流血,只是泛着惨淡的白。
他们身上湿淋淋的,往下滴水。水滴汇聚,在甲板上凝成一个朦胧的镜面。镜面上,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同时,站在最前的、胸口处带着三块银元的船员开口,嗓音里像是带着汩汩水流,对季寒川说:“你看到了。”
季寒川缓缓眨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腰,抱起女儿。
从前在船员面前,他从来都表现得很肆无忌惮、不屑一顾。
到现在,他却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礼貌、文质彬彬,对为首的船员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船员皱眉,脸颊抽搐。可是这时候,他脸上的孔洞已经不足以从中长出触须、抽在这不知好歹的乘客身上。
季寒川饶有兴致地看他,再侧头,对宁宁说:“这个叔叔受伤了。”
宁宁有点为难,不知道爸爸想说什么。
季寒川笑一笑,说:“受伤的话,还是要好好休息,不要那么劳苦。”
船员狠狠地看着季寒川,却毕竟忌惮,不敢多做什么。
季寒川等了片刻,反倒有点惊讶:“你竟然不动——”
船员脸上带着阴狠的表情。他,或说“它”,在季寒川眼前抬起手。
五指之间,长着薄薄的、半透明的璞。
此刻,“它”的手在空气中左右拨弄,像是将什么东西从季寒川身侧拨开。
同时,季寒川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惊恐尖叫,与痛呼声。他听到骨骼碎裂、皮肤被咀嚼。听到绝望的喊声,还有“噗通”“噗通”的背景音调。听到痛苦哀鸣,像是死前的声嘶力竭。
最后,船员做了一个“收”的手势。
季寒川耳边的哭喊声忽而消失了。变成了浓烈的血腥气。
船员:“韩先生白日里,对他们,表现得颇为关心。”
季寒川微微皱眉。
船员看着他的表情,脸上带着类似于“报复”的畅快,说:“看来你已经想到了,没错,是——”
季寒川打断他,表情古怪:“你想让我觉得,‘他们’原本还活着?”
船员错愕。
随着季寒川这句话,他眼前的船员们,迅速往“鱼”的方向转变。嘴巴、眼睛一起凸出来,身体变粗、变大,四肢要变成鱼鳍鱼尾。他们无法站立,倒在地上,身体扭动。可原本用于攻击的触须,却已经被季寒川砍掉。这会儿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晃动身体,鳞片上带着粘腻夜里,涂在地面。
季寒川看在眼里,问宁宁:“这是你前几天看到的鱼吗?”
宁宁“呀”了声,抬手,捂住眼睛,小声和季寒川嘀咕:“好丑,好丑。”
季寒川好笑,蓦然意识到,“规则”不止是对游戏生物的限制,还给了玩家们利用的机会。
要怎么评价呢?
够刻板的。
他对那群扭来扭去的鱼失去兴趣,重新转头,去看船外。已经见不到那些黑影,安平轮也恢复平稳。
但季寒川知道,有什么东西,仍然留在灰雾之内,看着自己。
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一些。很好奇、非常好奇,好像是在上一个游戏世界中,他走到肉腔深处的心脏里,想要知道心脏之外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当时他离答案一步之遥,偏偏被于章阻止。可到现在,再没有东西能阻止他探究答案。
他问宁宁:“你留在这里,会有事吗?”
宁宁扭了扭手指。季寒川的视线落下来,在她指尖。宁宁意识到什么,缩一缩肩膀,不好意思地:“我不会拧了……我有改正的!”
她这样认真讲话,还是很有说服力。
然后说:“嗯,应该不会有事。”
季寒川温柔地:“不要‘应该’。是不确定吗?”
宁宁为难,说:“刚刚爸爸和下面的东西打架,我在上面,都是空空荡荡的,它们……那些丑丑的鱼,直接从船舱里跑出来,好像没看到我。”
她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游戏里,只有季寒川能看到她。同时,哪怕是其他NPC,也会无视她。
宁宁已经习惯这种状况,却又十分茫然。
季寒川听着这个答案,沉吟片刻。他抱着女儿,背靠在栏杆上,身后就是危险。但他能安心与宁宁讲话,说:“你不知道的话,问一问‘他’?”
宁宁乖巧地点头,下一刻,她的眼神忽而一变。
已经是另外一个人,透过宁宁的眼睛,来看季寒川。
“他”像是很感慨,说:“你终于主动找我了,寒川。”
季寒川言简意赅,说:“我要去追一下雾里的东西,能把宁宁留在这里吗?”
“他”有点失落于季寒川的直入主题、不留交流感情时间,眉眼间都显出一点委屈来。
明明宁宁此前也有过委屈的时候,却与“他”截然不同。
季寒川看在眼里,很无奈。可下一刻,他又若有所思:好像连“无奈”这种心情,自己都十分熟悉。
他倏忽意识到,这个通过宁宁的身体,与自己讲话的人,算是自己“老婆”。
虽不知道两人是如何谈恋爱,但他们应该是非常亲近的关系。
亲近的人一夕之间忘了自己,还这样公事公办,只知道疼惜女儿。设身处地去想,的确值得伤心。
季寒川有点尴尬,说:“……我会记起你的。”
“他”眼里便蓦然有了光彩,轻声说:“放心吧。”
“他”说:“——你是玩家,但宁宁……是不一样的。”
第67章 被抓住的
季寒川敏锐地抓住重点:“不一样?”
许多个世界、许多时间与空间之外, 邵佑站在学校钟楼上, 无聊地敲一敲上面老旧的挂钟。
这时候,他身上是一身校服。校服是最经典的运动款式, 蓝白相间, 左胸口印着学校校徽,下面还有自己的名牌。
邵佑回答:“你会知道的。”
他完全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面孔。说完这句话, 又蹲下来, 去看从教学楼、实验楼里走出的学生。
他们带着点刚下晚自习的疲惫,但又有马上可以休息的欣喜,叽叽喳喳、三五成群。
可等到更晚一点, 他们会变得沉默, 恐惧的气氛在这几千人里蔓延。
会有玩家加入,会听到“咚咚咚”的走楼梯声,会和跳楼的尸体玩捉迷藏, 会不小心踩上第十三层台阶, 会见到——
邵佑漫不经心, 想了很多。
可眨一眨眼,他又见到季寒川。船上的、上个世纪的季寒川。
季寒川心里犯嘀咕:怎么觉得这是个空头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