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银针几乎像是反扎进了指缝间,决明下意识地看去,但发现银针还是好好的被他收着,并没有发生伤主的乌龙事件。但那一瞬间扎在身上的细密刺痛,又不像作假。
让他羞愧无比,再无法坦荡。
决明微微皱眉,将那些银针用内力融了,化得无影无踪。
哪怕他其实也在一瞬间察觉——
这些银针,终究是扎进去了。
孟钟离也将他的配刀,收了回去。
入鞘时,发出一阵金玉相撞之音,不知为何,响得吓人,似一记重锤般落了下来。
孟钟离冷淡地道:“对不起。”
霁摘星没有应声。
他今日似乎思索以前的事,思索的特别多。
“我刚入青山派的时候,很害怕,总觉得师兄冷淡。尤其是大师兄,对我便是一张冷面。”霁摘星道,“可师父告诉我,门派中我最无需害怕的便是大师兄。”
对师父的话,霁摘星记得清楚,现在更是能复述一遍,虽是他自己的声音。倒也能听出那般语气,模仿自何人。
“钟离是青山派的大师兄,他性情冷,人却沉稳,待同门极好。只要你是他的师弟一日,他便会将你当做责任一日。”
连孟钟离都不知道,原来师父还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他还没新奇完,后面又是少年温润的声音了。
“我记住了师父的话。到后来,果然师门中我最不怕的,就是大师兄。”
他的话语气并非熟稔,却让人察觉出一股亲近意味。无人会怀疑,他对话中的大师兄定然是十分信任,青睐有佳。
少年又低笑一声。
“只是我还忘了一件事……”
“便是同为师弟,同为责任,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
是他忘记了。
“小师弟是亲,我是疏。”
平静的语气,像只是最最寻常的陈述句。
孟钟离却莫名想到了那一日少年坐在马车上,“曲清星”回望的那一眼,心中莫名生出的触动与怜惜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是。”
只是冲动之后,却是寻不到足以让他解释的依据。
从前的他或许对底下的师弟,是一视同仁的,只是小师弟来后,便生出一些偏颇来。
孟钟离从来不觉得这些偏颇哪里不对。
他是人,自然有私情,有喜恶,有更重视的人,这些无可厚非。但此时却做不到对着霁摘星,也能如以往般心无波澜地道,我对你是“疏”。
甚至是眼睁睁看你步入炼狱,即万劫不复,却视若无睹的漠然。
这对霁摘星而言,似乎太过残忍了一些。
决明似乎在这样死寂中,都将要不能呼吸,背过气去了。
在孟钟离沉默后,他无奈地跟着接了一句,打破如今氛围,讪讪道:“就算大师兄待小师弟是亲,对你也不定是疏,何必这样贬低自己……”说完,决明都觉得自己实在说不出点人话!
他根本不是想为孟钟离辩解或是如何,只是想要霁摘星能好受一些。
可偏偏他开口说的话,都似在讽刺霁摘星自哀自怨一般,根本说不出什么贴心之言。
像是以前对这名六师弟恶声恶气惯了,连软和一点说哄人的话,都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好在霁摘星似乎也没有生气。
他只是很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温和,就好像霁摘星以往给他们的感觉,柔软的没有一点攻击性可言。
“嗯,我知道。”
决明试图说点什么弥补挽留的舌又糊住了。
霁摘星说:“所以大师兄又何必道歉,我很清楚我的位置,应当摆在哪里。”
他手中的那支银钩笔,已经停下了。墨水未干,在雪白纸面晕染出整一幅画。
那画的是不见尽头的石阶蜿蜒而下,石台上一座山门耸立。不算多大气磅礴,却精致得别有意味,如同仙门,石碑上印刻着青山派的大名。
霁摘星有些想将画收起来,但等墨干,约莫还要一炷香,便先拿镇纸压着,然后站了起来。
不知何时又聚在肩头的黑发滑落,他站起身时,便更显得那背部身形极为好看,只是对于一个习武的男子而言略显消瘦,便是腰间系着腰带,都似时刻会被吹散般的宽松。
“我也知道师兄们此次前来,是要为小师弟取回什么。”少年的唇瓣微微勾起,雪亮的月光照亮他的面颊,将那肤色衬得更为凝白,“那摘星便在这里答复,不让,不给。”
他的手边没有剑,却有一截竹萧,这对霁摘星而言,已经是再趁手不过的剑。
那萧落在他手中,少年便轻轻转了一下,姿态闲适漂亮。好似在众人宠爱中养大的精贵公子——哪怕他们都知晓,霁摘星还年幼时,根本没受过多少关心宠爱。
他的手指修长皙白,无人会怀疑,霁摘星能用那萧吹出最为动人的乐曲,却绝不会有人觉得他能拿着这样的风雅之物伤人。
而这样瘦削的接近孱弱的小公子,又能有什么人忍心对他下手。
决明原以为他会暴怒无比,但事实上他听见霁摘星的话,已心生退意。
甚至想劝一劝身旁的大师兄。
他们……并不配为小师弟夺回他的“所属之物”,这是小师弟在做出选择时,便早该预料到的。
但孟钟离没有动。
他好似已凝成一座雕像般,身边气势却极冷,甚至让决明都要避其锋芒的地步。
现在的孟钟离极为挣扎。
他对曲清星偏爱了那么多年,几乎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孟钟离闭了闭眼。
“小师弟不能失去大梁皇子的身份。”
不被皇室承认的血脉再无尊崇之处,日后也只能步步维艰,又谈何光复大梁。
孟钟离几乎已经不好再喊霁摘星为六师弟,哪怕只是想到,都觉无比心虚起来。
他复睁开眼,紧盯着少年。
“对不起……算师兄求你。”
在霁摘星回应之前,他们都听到一声饱含讽刺之意的嗤笑。
“你为难他又有什么用,你应当求的是孤。”
霁摘星微微一怔。
盛重灵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第155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二十九)
盛重灵待在这许久了。
他从那敞开的窗台上跳进来, 遮挡住了大片圆月。因为背光缘故,面容便显得晦涩阴暗,但依稀能见微光落在那俊美五官上,勾勒出极为凌厉的弧线。
唇瓣紧抿。
相比那两个没什么经验、早早被发现的人, 盛重灵在“偷窥”上, 已经是个中熟手。
他像往常那般跟着霁摘星回来,看着他写字画画, 但这并不是两人间的独处时刻。盛重灵注意到了有两个狂徒, 竟然溜进灵台殿星君的居所中, 甚至隐含杀意……极为不怀好意。
溟灵帝王的神色冰冷。
他已经很久没碰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了。
虽非必要, 盛重灵并不想暴露自己, 以免解释起来麻烦, 还让霁摘星就此发觉他的行径。但是这两人的行动,也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要是那时候决明出手, 盛重灵保证, 银针的最后落点, 只能是他自己的咽喉处。
但令盛重灵没想到的, 霁摘星喊他的称呼——
是“五师兄”。
盛重灵并没有刻意去调查过霁摘星, 对他过去的认知, 也仅来自于少年寥寥的刻画。
知道他有个野心磅礴、且听上去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师弟,却没听他提起过其他同门。
当然现在看来,他的其他同门们, 也与那个小师弟是一路货色。
盛重灵并无意探听霁摘星的过去或是秘密。他听见霁摘星所言来溟灵和亲,并非自愿, 也决不甘心时,心中确实低落了些。
不过他早和霁摘星坦诚相对过,也知他进溟灵后宫, 是因为小师弟的缘故,总不能是对他这个暴君一闻钟情。
片刻的醋劲过,也很快接受下来。
但听见少年用极平淡温和的语气讲述过去一些事的时候,盛重灵的心便像被一柄利刃捅进去搅和成一滩血肉,面色比白发更显苍白枯蔼。
他恨不得放在心尖宠爱的少年,在另一处,所有的真心都得不到善待,被弃之如敝履。
而那些人,却还名正言顺地用恶意揣测中伤他。
再用那些微情分做为枯柴,只一把烧为灰烬,用来给他们口中的小师弟取暖作乐。好似霁摘星活该因此步步退让,全盘皆失。
溟灵的帝王数次想要现身,却都隐忍下来。
他相信霁摘星能自己解决这些冷血的同门,这是给予他的伴侣应当有的信任。
——何况,盛重灵并不想让霁摘星知道,他撞见了少年这般难堪尴尬的一面。
他也并不想离开。
哪怕只是极微小的可能,盛重灵也不想予人伤害霁摘星的可乘之机。
直到霁摘星的那位好师兄,以自己为筹码,让少年退步时。
阴谋的光明正大,不加掩饰。
以至于盛重灵也再忍耐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