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刚刚睁眼起身,房门便被人推开,两个修士上前桎住了他,动作稍显有些激烈。
霁摘星的手被反缚在身后,那力道紧紧掐住他的手腕,像是某种蓄意报复般。
“师兄。”
那两人竟是这么喊他,话语里却未曾听出有半点尊敬,甚至是有些恶意地道:“宗主有请。”
“——看来这次便是宗主,也对你彻底失望了。”另一人道。
霁摘星被带到一处空旷的灵场。
紫雷破开金云,饱含雷霆万钧之势,劈落在黑发修士身上。十里内飞沙碎石,灵草尽枯,他仰头受那紫雷,修士苍白体肤刹那间被紫雷撕裂。
殷红的血汇成缚人的红线,缠绕在他苍白脊背上。
霁摘星唇瓣被猩红鲜血浸润成极妖异的艷色,面色略显惨淡如纸,鸦翅般黑的睫羽微颤。
耳边是大能修士暴怒呵斥。
“你若不和那魔修断绝联系,便给我滚出韶剑宗,我也绝不认你是本宗主之子!”
韶剑宗?
霁摘星头痛欲裂,隐隐回忆起来的片段却与如今景象,和他的记忆相悖。
他没有什么爱护他的亲长,更没有尊敬他的同门,那些像是被臆想出的美好景象般。如今的霁摘星是韶剑宗的少宗主,因和魔修相恋,置同宗于不顾,被他的父亲——也是韶剑宗的宗主以雷劫惩治,并让他和那位魔修爱侣断绝往来。
或许是霁摘星神思不属的缘故,他甚至觉得那落于身上的雷劫,其实也没有那般痛苦难忍。
所以他在承受完那紫雷之后,甚至有闲心淡淡瞥一眼对他施加惩治的宗主父亲。那黑沉的眸子骤然像沉寂的夜空,又如同不见底的深渊,让被注视着的修士微微一颤。
“你这是什么眼神?”韶剑宗主的声音有些不稳。紧接着,便是不可抑制地勃然大怒,他朗声嗤笑道:“将他压入寒狱之中!什么时候悔改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霁摘星在受了一顿雷劫后,又辗转回到了阴暗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极坚韧粗长的九天玄铁所制成银链,连通上下,又牢牢地合在霁摘星的手腕上,严丝合缝。那银链所流转的银光,却仍抵不过他所禁锢的人肤白似雪。
黑发的修士没什么惶急模样,甚至有闲心调整被沉重锁链套住的手腕位置,更省些气力,要轻松一些。
足下的那片地界冒出一股阴森寒气,从霁摘星光裸的足踝缠上,那一截小腿被褪去鞋袜,浸泡在寒气之中,冷白的肌肤被冻得显出点淡青色泽。
除了偶尔滴落的水声,霁摘星什么也听不到。
这种寂静可以轻易将任何一人逼疯——但显然不包括霁摘星。他微敛着眼,以一种闭目养神的状态休憩着,若不是他细密的睫羽微微颤着,简直就像是沉睡过去了。
那暗暗窥伺的留影晶石,也将黑发剑修此时的神情完整呈现出来。
他似乎太过沉静了,明明是这般狼狈的境况,却依旧静谧平和,雪白的肤与殷红的唇,几乎像是暗无天地的地牢中唯一的稠艳颜色,浓郁而鲜明。
而正是在此时,地牢的入口被人叩开。
满身浓郁魔气的魔修面容英俊,只是稍显有些邪气,他手中似乎攥着一捧充盈的发,或者说一个修士的头颅。在抵达寒狱之时,便将其扔开,大踏步走了下来。
他看着被银链牢牢捆住的黑发修士,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身上黑袍只沾着几点干涸的血痕,却带有浓郁的血腥味。
“摘星,”魔修温和地道,他轻轻靠近了霁摘星,那鼻子稍微嗅闻了两下,“你的父亲真是绝情,他恐怕根本没把你当亲人。那些韶剑宗的人,恐怕也正暗中耻笑,恨不得拉下你这个少宗主。”
霁摘星看着眼前本该是他心爱之人的魔修,心如止水。
“摘星,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魔修又忽然抬头,目光晶亮,在幽暗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霁摘星轻轻地“嗯”了一声。
十分敷衍。
不过因为他那张极好的样貌,诱惑力尚可。
魔修根本没怀疑他的真情,露出一个像是极欢欣的笑:“那不如你堕魔吧?堕了魔,我们之间便再无人可阻碍,可以真正在一起了。”
“挖出道修金丹,炼融道骨,血肉重生。”魔修微舔了舔唇,愈加兴奋起来,眼底似有暗火缭绕,他询问道:“我们重新开始,摘星,好不好?”
留影晶石后,谢池梦知道霁摘星将踏进第一个陷阱中。
一旦他堕魔,便是心性不坚。唯一的转机就是在之后与魔修“道侣”一并逃出韶剑宗后,两人间的心性摩擦和所立之道不同,会让霁摘星对幻境产生怀疑。他若能重归正道,便是破劫成功了。
冷血无情的血亲和宗门,与在危难之际前来相救的爱侣。
哪怕那爱侣是个魔修,霁摘星似乎也只能选择被他折服、受他爱慕。
阴冷的寒狱中,霁摘星微弯唇笑了笑:“把我先放下来好不好。”
这个时候魔修像是才注意到,霁摘星还被那银链所桎梏着,于是他用魔元斩断,一声极清冽的碎裂之声下,霁摘星恢复自由,揉了揉被那锁链勒出淡红印记的手腕。
“你说的很好。”霁摘星这样夸他。
黑发的剑修微微含笑,抬起头时,那眼角覆盖着一层淡淡薄红,像是花胭晕染开的颜色,“那你能不能为了我,舍去魔骨,做一名道修呢?”
魔修:“……”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完全没想到霁摘星会有此一问。
稠艷昳丽的黑发修士静待着他的回答,分明也没有催促,魔修却像是被逼迫至极致,身上微微发热,有些矛盾地皱眉:“魔修不好么?”
“自然很好,可是道修也很好。”霁摘星像是单纯疑惑,他抬头望向魔修,黑眸沉静,“难道你舍得我疼吗?”
第43章 拒婚杀生道大能后(四十三)
魔修又被问住了, 他的眉头紧蹙,眼中那股猩红魔气都淡去不少,满蓄着焦躁和疑虑:“我、我当然舍不得……”
霁摘星的白袍被寒狱中的湿冷气息给泅湿了,半透的衣料捱在他苍白肌骨上, 若隐若现地透出冷白色泽。他似乎只是很随意地挽了挽袖子, 又将黑发束起。脸颊微微向上扬,好看清魔修的神情, 那双黑沉眸眼如含着水, 注视落在魔修的身上。
那角度显得他特别温驯乖巧,每一处都似花一般蔓着清甜的蜜意。
“那你为我转为道修好不好,”霁摘星很轻地笑道, 带着一种撩拨,“为了让我们在一起。”
魔修心中似被什么触动一般, 满是柔软,他几乎要开口应下。张口的舌尖却骤然传来痛楚,那张英俊邪气的面容微微扭曲, 所有恶意都被激发宣泄出来。
眼眸被猩红所占据, 魔修一把按上了对面黑发修士冰凉清癯的手腕,那样瘦削的手像是轻易便可折断一般, 被他牢牢禁锢着:“不行。”
“霁摘星, 你要跟着我一起堕魔才可以。”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微微俯下身去,像是想噙住在昏暗湿冷的寒狱中,那唯一鲜明漂亮、殷红的唇。
观察到这一幕的谢池梦猛地站起, 他紧皱着眉头,桌案上的物件被他无意中扫落,叮啷碰撞不停。他的神色阴郁,又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幻境中虽然给渡劫者设定出道侣,但那仅仅只是个设定而已,不可能让渡劫者在幻境中真正经历什么亲密之举。
但显然现在的景象,已经超越那个度了。
魔修的动作却微顿,他的吐息近乎都要亲密地、和霁摘星交融在一处,也很快便能触到那一瓣柔软的唇。却因为在那一瞬间贯入体内的长剑,而被迫停止了行动。
紧锢着的手松开,霁摘星抽出剑后退两步,猩红的血星点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苍茫雪地里折下的一枝梅,无比的夺目好看。
魔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想到若是那血沾上的是他雪白的面颊,应当会更稠艷妖异。
霁摘星便这么握着剑,神情平和得甚至显得有些温柔:“我不会堕魔。”
至少不会为了一个只想毁掉他的人堕魔。
“我不知为何从前会心悦于你,”霁摘星敛眸,神色温柔,“但是从今往后,不会了。”
魔修发了疯。
他无法对霁摘星下手,便冲入了韶剑宗之中,大肆屠戮,魔气与腥气合并冲天。
韶剑宗弟子死伤大半,几乎是灭顶之灾。
魔修满身罪孽,他近乎阴冷的声音传遍整个韶剑宗。
“霁摘星,你跟不跟我走?”
而便是在这时,他们刚刚受了雷劫惩治、甚至被关进寒狱中的少宗主出现,却并不是要与那魔修离开。而是陡然出剑,两人很快缠斗在一处。
激撞剑气、道魔相争。韶剑宗的弟子从未发觉少宗主的剑术原来这般精深,便是那魔头……
或是因为魔元消耗巨大,又或不忍心痛下杀手的缘故,他的确是节节败退,在最后负了重伤隐匿而逃。
霁摘星也受了些轻伤,步履微微迟缓,那苍白面色中,唯眼角是淡淡晕开的浅红。
因他“大义灭亲”之举,那些韶剑宗修士似乎也改变了态度。先前对他极端恶劣的那两名弟子,甚至上前搀扶,轻声唤道:“师兄。”
语气与之前也不相同,满是孺慕。
霁摘星半敛着眼,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韶剑宗主亦是前来,宽和欣慰地道:“你能改邪归正,为父甚慰。”
“今后你还是韶剑宗的少宗主,需勉力慎行,切忌不可再犯下大错……”
“改邪归正?”霁摘星突然睁眼,淡淡地询问道。
他的声音是很温和的,让人攒不出怒气的温和。以至于韶剑宗主被打断时,也没有发火,反而顺着他的话道:“这般很好。”
霁摘星上前一步,避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修士。
先前在与魔修相斗时,他随意束起的发已经散落开来,此时覆在雪白面颊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孱弱与放肆,十分夺眼。
“我以为父亲对我施刑,是想将我逼入邪道才对。”
韶剑宗主显然没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顿时恼火起来:“你——”
“我温驯时,可以是少宗主,是为人敬仰的师兄。而当我爱上魔修时,就算未做出愧对宗门之事,也会见到父亲变为刀剑、同宗化为毒蛇。而我对着这样的宗门,尚且推心置腹、视若珍宝。”黑发剑修低声自语,最后带着一缕笑意,“这样荒谬景象,存于我身?”
留影晶石外,谢池梦望着霁摘星弯唇微笑模样,如同被一物击中,心绪微颤。
霁摘星发现了什么?
当真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堪破幻境?
幻境中人当然未曾发觉不对,譬如韶剑宗主还正在发怒:“你的骨血性命皆为我所赐,竟敢与妖邪私通,不孝不悌!我惩戒与你,又当如何?”
“不如何。”
霁摘星的睫羽低垂,他微微叹道:“便只能将骨血性命皆还予你,两不相欠。”
唯独我的神魂情志,仍然自由。
黑发的修士将剑落于要害之处,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望向了留影晶石所在的方向。黑沉眸眼相触,仅一回眸便印刻其中,跌宕心绪。
境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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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修士们得知第二劫是幻境之试时,都极为激动,以至于哪怕这次放出的留影晶石数目如天上星、价格更是迎风见长,也没能克制他们抢购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