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桥下的池鱼,停下脚步的威后还未说话,先听金羽说:“母君和其他几位先主最近有些憔悴。”
威后没说话,只想听听金羽还要说什么。
金羽记挂日桥如今的情况,自是没有心思绕圈子,“近来的异象,是否与母君等人的憔悴有关?”他心中清楚:“是不是因为海洲的神柱?”
威后不感兴趣地问:“你为何如此认为?”
“我们都是为了神柱而来,神柱稳不稳定,关系到世界会不会毁灭。”金羽说:“你看,如今异象频出,显然是神柱出来问题,可你们几个不慌不忙,怕是早已知道处理的法子。而这个法子,八成与你们虚弱有关。”
“所以呢?”
金羽顿了顿,“我想知道,你们接受自身虚弱的行为,是不是代表,你们已经准备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份放弃,是你们这一代的妥协,还是历代都有的选择?”
威后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同:“你知道又能如何?”
金羽凝视着水中的游鱼,不曾畏惧:“如果是延续,我必然要寻法子改变现状。”
“若是改变不了又当如何?”
“不如何。”金羽朗声说:“只是不想不去争一把。其实我很喜欢那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话。而且我若不走,我又怎会知道前方到底有没有路?”
威后品了品这句话,在狂风不停时离开了。
回到宫殿后,威后想了很久,在次日把力量交给了金羽。只是这份力量虽是能够帮助金羽变得强大,可以压过其他尊上,却不能抵挡天龙的控制。
为此威后迟疑了片刻,拿出藏起来的日桥的头发,悄悄做了一个法阵,把日桥的气运偷走,放在了金羽的身上。即便是快死了,威后也仍不死心,还想要再赌一把。
至于日桥,威后把重檐送给她的红绳留给了日桥,当做舍弃日桥的补偿。
而因威后选择了金羽,日桥身上的气运受损。日桥失去了天尊的气运,大妖的一面又被上三界压制,导致他还未整理好心情,便昏迷过去,多日未曾醒来。
短短几日过去,风云突变,温文尔雅的末夭变得郁郁寡欢,时常跑去宁州的虚泽一反常态,不止不去过问日桥的病情,还经常去越州找末夭。
虚泽也是奇怪,来了越州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在末夭对面,有时一坐半天,有时一坐一天。
四月底,诸位先主离开上三界,在他们投入光柱的那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日桥醒了过来。
因为各位先主出了事,各地尊上都去了海洲,如今的宁州只有山河镜和日桥在留守。
日桥躺在床上,萎靡不振的人忽见末夭出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看末夭没有去海洲,而且身上还湿淋淋的,日桥不解地问了一句:“外边下雨了?我怎么没听到雨声?”
面无表情、阴郁低沉的末夭摇了摇头,说:“是我掉进了湖里。”
尊上?
掉进了湖里?
心中并不信这套说辞,可见末夭情况不好,日桥只说:“怎么这般不小心?”
末夭放轻了声音,慢声道:“昨日做了两场噩梦,吓到了,醒来想想,怎么想都是无解,心情烦闷,觉得还是一了百了比较好。”
闻言日桥沉默片刻,勉强打起精神,“什么梦将你逼到这个份上?”
末夭说:“我梦到死人了。”
听到这句,日桥顿时不说话了。
末夭坐在日桥的床边,拉过椅子,详细地说:“上半夜,我梦到了先主离去,我们之中有了冲突,打了起来,最后只有七个人活着。”
日桥的心一堵,他注视着末夭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明白了什么,又问:“那另一场呢?”
“下半夜,我梦到我不喜欢第一场梦,为此拼尽全力,固执的想要寻求其他结局。”
“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偏执,我的力量觉醒了,能力跟云母很像,都是改写未来。只不过云母的改写,是要靠另一个人替即将死去的人去死,一命换一命,才能改一次。我则比她强上一些……又比她要弱上一些。”
日桥不明白他矛盾的强弱指的是什么。很快,末夭给出了答案。
末夭低下头,小声说:“云母只要用一换一的做法,就可以改写无数次死亡。
可我梦到,我能改写生死的次数只有十次。其实也不能说是改写生死,只是我可以舍了我身上的一样东西作为引子,以此回到她死之前的一个时辰。期间若是能阻止她死亡,我就能成功,不能即便是回去了,也是白费力气。”
“而梦里的我为此跑了很久很久,总觉得前路长到看不到尽头。那时的我觉得,第一场梦结局不好,只想回到过去,结果我改来改去,却发现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保住七人死二十人,一条是谁也活不下去,全都死了。最后我是不改也不对,改了也不对……”
末夭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他抓着头发,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日桥,我好累啊,我想尽了办法,最后得出的结果只会伤害很多人,让自己成为一个罪孽深重的恶人。而我不愿这样。我梦醒,找到执凤,问他能不能一起去死,执凤看了我很久,最后说可以,我听到这句话时好轻松啊,可在我跳入湖中前,我在路上遇见了盲女背着母亲乞讨……”
他前言不搭后语,混乱的说了许多。
“她们身上全是不好的痕迹,她们活的也好累啊……”他愣愣地说了一句:“可她们还是想活着。”
常人听末夭的话,一定很难听懂。可日桥听着听着,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日桥这时终于意识到,之前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用想,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而末夭能够预见,这份力量,最终会让末夭发现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和末夭似乎陷入了同样的难题里。
因此日桥靠在床上想了许久,脸上的表情逐渐与末夭变得差不多。
末夭望着窗外的树枝,许久之后才说:“日桥。”
“嗯?”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好。”日桥眯起眼睛,在窗外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与末夭说:“可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去吧。”
“好。”
末夭伸出手,背着日桥,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神海。
末夭的神海原本是一片平静的碧海,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碧海变成了冰川,晴空被取代,空中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没完,叫人只想要躲在家中,盖着被子好好睡上一觉,以此逃避这阴郁的一日。
日桥心烦,没话找话:“你最爱古琴,我本以为,这里面会是无数古琴。”
末夭没有说话,只是在一个地方放下日桥,与他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但你要记得,不管你在我的神海里看到什么,那都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听他这话,日桥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经历不会愉快。
日桥想着手臂的话,又想着末夭的话,两条腿不听使唤,一步都不想走。此刻绵绵细雨落在身上,夹带着阴冷的寒意,宛如针落在身上。
走了没多久的脚步突然停下。
日桥愣愣地看向前方。
苏河的睡颜十分安详,安详的不像是死了,只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还穿着那身最爱的铠甲,可身上的山河镜如今碎的只剩下了镜框。
晨间还在他耳边小声说话的人,如今躺在地上,就像是又在耍他。
这一幕太过刺眼,日桥看着看着,就笑了,笑了一下,眼眶红了起来,一滴眼泪落下,随后再也收不住。偏生他这个人冷静理智,即便不能接受,也知道眼前这一切不是作假。
平日里苏河总在吵吵闹闹,他之前总觉得,苏河还是稳重一些比较好。如今苏河稳重下来,乖巧的样子却又让日桥觉得,她还不如继续闹下去。
怎么会?
怎么能?
不能接受的日桥往后退了一步,跌跄的步子被身后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狼狈的摔倒。
不知是踩到了什么,日桥慌忙地回头,见到了身后的尸山尸海。一旁,乌鸦在天上飞过,檀鱼的尸骨露在海面,元歌被钉在墙上,熟悉的人影以不同的姿势,躺在每一个角落。
日桥一路走来,见到无数个友人的尸体,他的表情失去了控制,宛如失了魂一般。
他来到高山前,看到立在云海之上的七人,那七人是这代天尊战的最后赢家,他们分别是虚泽、长夜、金羽、末夭、执凤、岳水、玄司。
而经过无数战场,那剩下来的七人早已变成了威后等人的模样。
如果事情到这里停住还好,毕竟能活一个是一个。可当主世界开始闭合,引来下代尊上的这七人,最后随着那些小殿下一同死了……
日后主世界毁灭,连带着他们也没能活下去。而这也就是说,不管时间长短,他们这代人,终究会死的……
日桥看到这里闭上眼睛,知道手臂并不是在骗他。
然而即使在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亲眼看到亲友离去的那一刻,日桥还是无法轻易接受。
很快,末夭口中的第一场梦结束,日桥快步离开这里,走时不敢去看苏河的尸体,像是只要不看,苏河就没有事一样。
接着日桥穿过无数高墙,跑到了新的地方,来到了末夭口中的第二场梦。
而那所谓的第二场梦,不过是末夭看到了二十死七活的明天,准备改写其他人死亡,阻止天尊战的未来。
在这个未来里,日桥看到末夭和他拼尽全力,他们努力阻止其他人打起来,那些人被他们按住,可在停战的那一刻,天道启动,上方的星海进入虚泽的身体,虚泽很快被天道主宰,随后杀了其他尊上,只留下六人。
这次那六人里多了他,少了金羽。金羽和苏河的离去刺激到他,经此他执意要反,最后一头撞在了神柱上,来个鱼死网破。
而在他撞裂神柱的那一刻,疯狂的虚泽把他们全杀了。
倒下的日桥望着天空,只觉得这条狭窄的路走来走去,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该死的相似。
他们若是按照初代定下来的路去走,至少有七个人能暂时活下来;如果执意阻止初代定下来的规定,旁观者虚泽就会插手,强迫他们走上第一条路。
而这两条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最后的走向都是死。只要主世界闭合,这个世上的人,就会同其他世界的人一起死去。
事情到了这里,改不改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如此看来,似乎只有遵从手臂,杀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才能保住其他世界的不会毁灭。
可难道就因为其他世界的人要活着,这个世界的人就要死去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尊上,他们就要牺牲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不能活下去吗?
老实说,日桥一点也不想离开。
任谁经历过人间炼狱一样的末世,都不会想要离开安稳的日子。是以,日桥十分珍惜现在所有的一切。
他喜欢宁州,喜欢能够看到苏河和金羽的日子,喜欢虚泽时不时与他们相聚,更喜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想失去这一切。
可面临多个世界毁灭的难题,他茫然的发现,这时要是他说他想活着,要是他不去解决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成了不够深明大义的自私行为。
为此他十分茫然,他想不通要自己活着,要虚泽他们活着,是不是成为了一件羞耻的事情。
事后他又想到,即便是他认下这份羞耻,他们似乎也没办法活下去……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要死?
凭什么他要去当清理一切的刽子手?
为什么要让他双手沾血承受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