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日桥没有出声反驳,末夭坦言:“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觉得我做对了,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在苏河死的前夜想了很久,我回忆着刚到这个世间的我是什么样子,也想到了同执凤一起爬到树上,听他说这里阳光舒适……
这么多年来,我顶着尊上的称呼,一路走一路看,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至高无上的使命,却也不想去做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而我既然已经站到了这里,知道了真相,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教教我。”末夭像是在求助一般,不停地重复:“日桥,你教教我。”
日桥没有说话。
见状末夭又说:“你教不了我的,我们死,众生生,众生死,我们还是要死。其实这道题在我们怎么都会死的前提下看,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我们舍不得。”
末夭指出他和日桥最苦恼的一点。
“若是要你我舍弃生命保全众生,你我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这道舍弃的难题里放的是我们的亲人、友人、我们若是选择了众生,就意味着我们要抛弃他们,就意味着我们要动手害他们。
而我们承担不起这份罪责,也不愿意对不起他们,所以我们难受,我们逃避,我们不去正视,因为我们不想害人,更不想让自己变成恶人。”
“是以,即便是发现了一条出路,我们也不敢走。我们在怕,怕的是,自己了断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怕的是我们对不起别人,怕的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怕的是午夜梦回,连回想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末夭继续说:“而我……从不觉得我舍了你们是对的,也不觉得自己去害你们以此保住人世是对的,我只知道,我若如此,世人可活,于世人,我是善;可我为了救世,害了你们,所以我于你们,是恶。而我在动手之前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也并未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好人,可是日桥啊,你告诉我,我们什么也不想,就顺着规则的安排闭上眼睛,真的就能走的心安理得吗?你真的愿意如此吗?”
日桥抿着嘴唇。
漫长的沉默过后,末夭轻叹一声,用两个掌心捧住日桥的手,“日桥,我问你,你为何没有直接杀了我?你为何见我断指便没了话?”他早已知道日桥的动摇,“其实你早就有了选择,只是前方挡着你的人是苏河,是金羽,是虚泽,所以你不敢迈出第一步。”
“其实你早就清楚,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可走了。”末夭的声音像是挥之不去的魔音:“天尊战已经开始,就算没有我们,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了断这一切。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不会帮你。”
日桥推开末夭,往前走了两步,这时末夭又说:“苏河走前来找过我,她问我,能不能看到她的来日,我告诉了她,若是开战,她必然会死。”
提到这段过往,末夭放轻了声音。他忘了苏河到来的那日他是怎么想的,那时的他早就找上了千目蛛,两人已经有了约定。计划没变,他舍了苏河,可却在苏河到来的时候,他又告诉了苏河她死亡的事情。
那时具体的心境如今已经忘了,只剩下模糊的、小小的、希望苏河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念想。
至于苏河知道后会怎么样,末夭答不出来。
他回忆着那日苏河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颜:“而她点了点头,别的一句没问,只是在走前问我,她死之后,我们与威后他们会不会不一样。”
“我答不出来,而这件事,她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日桥像是丢了魂,呆愣的摇了摇头。
末夭移开眼,“她怕是没有与你说过,而我想,她死守不退时,想来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那日她没有退,我的退路就没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他之前反常的原因。那时他想的是,如果苏河逃了,他便不再继续,干脆的做一个懦夫。
可苏河没有逃。
她不是他们之中知道真相最多的人。她只是模糊的发现了一个大概,却要比他们所有人果断勇敢。
末夭发现这点,变得格外落寞,他失魂落魄地说:“等我拉过来另一个虚泽,你想怎么折磨我、杀我都可以。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过错,至于你要怎么做……随你,我不逼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已是无话可说。
末夭爬起来,捂住一直流着血的伤口,抬起头,望向殿内苏河的那件单衣。这两日他总是想起在齐盛的岁月,而那些画面转来转去,变成了他害死了救过他命的恩人。
末了,末夭说:“我就不来祭拜苏河了,我也不配。”
日桥想,他确实不配,而自己似乎也不配。
末夭背对着他,慢吞吞地往前走,毫无防备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日桥,只要日桥想,日桥随时可以对他下手,他不会反抗。
而日桥扬起头看了他许久,握紧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却也没有动手杀了他……
今日,打赢石妖归来的金羽像是败了一样。
发丝中掺杂着柔亮的银色。
一夜之间出现不少白发的金羽来到放着苏河的主殿,望着那躺在冰花棺中,身上盖着白色旗帜的身影,在原地愣了片刻。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进去,金羽掀开了盖着苏河的白旗,瞧见了苏河青青紫紫的脸。
“兄长?”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那个时常出现在身侧的身影,如今已经躺了下来,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雨。
日桥坐在门槛上,没有回头去看金羽和苏河。
白布悬挂在殿中,随着风势缓缓飘起,挡住了金羽一半的身影。
手放在铜盆中,金羽拧干手帕,拿着手帕一点点擦拭苏河身上的伤口。如此收拾了一会儿,金羽停下动作,恍惚的望着殿中春英的牌位,忽地与日桥说:“她也是爱闹,等一下醒来,我们可要好好说她一次。”
听着这话,日桥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看向门前的花瓶。
金羽还在身后说个没完。
“她这个人不怕疼,打肯定是没用的。”金羽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但她很怕我们生气不理她,等下我们谁都不与她说话,她急了,就不闹了,也会收敛一些,让人省心一点。”
“对了,她走前一直想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只是你一直病着,这顿饭一直没吃上。今日正好我们都在,你在这里陪着她,我去做上一桌,等一下她不闹脾气,我们就和好吧,别太难为她了。”
日桥低下头,挡住了耳朵。
金羽走了,可不到片刻他又走了回来。
他手腕上的衣袖卷起,站在廊下,呆呆的问了日桥一句:“我怎么忘了她爱吃什么了?”
他有些慌张,“日桥,厨房里很多菜,但我不知道做什么,你过来帮我看看,刀好像也钝了,菜也切不了,等下苏河起来,又要闹了。”
日桥静静听着金羽反复来去的念了几遍,沉声说:“别做了。”他压下喉中足以逼疯人的酸楚,“今后没人吃了。”
日桥这两句话音量不高,可落在这里,却生硬的吓人。
闻言金羽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空洞的笑容,“也是。是我天真了。”
日桥说完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他把头埋在手臂之中,提前感受到了冬季的寒意。
今夜的风很大,风声呜呼,声音拉的长了,总像是年幼的苏河走丢了,正在门外边哭边问他们在哪里。
日桥听着听着,只觉得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而当他选择这条路开始,他便只剩下和末夭相同的结局。
他终究要亲手断了自己的归处,背上一身的罪恶。为此他不敢回头去看苏河的脸,苏河的仇他是会报,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替苏河讨回公道,所以他和末夭一样,都不配回头。
今夜,日桥逐渐懂得了末夭的感受。可他总想众生无辜,他们又何尝不是?
过往威后的偏执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而今离去的人不能体面的走,苏河的结局像是戳在心里的一把刀,这把刀割着日桥,让他浑浑噩噩,让他既不想规则赢,也不想手臂赢。
这时一直沉默的金羽说了一句话:“我想起来了。”
日桥看向他,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说:“苏河不是贪睡,只是跟着春英走了。而春英比我们心细,必然会好好照顾她。你也别难过了,苏河只是不与我们一路了。”
日桥沉默片刻,空空的大脑因此想到了春英那句,春英是殿下的春英,可别人也是别人春英……
这句话自春英离去起便一直停在日桥的心上,无形中改变了日桥。
“兄长。”日桥沉吟片刻,疲倦地说:“你跟我说说话,你不要不说话。”
金羽点了点头,压下伤感,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还记得,初见你和苏河时,你们才这么大,那时我就想啊,原来我也能有家……”
日桥面无表情的听着,金羽说了很久,从最开始的刚到威后殿,一直到去了海洲,路上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有了什么样的感受。
而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金羽必然也不好受,可他即便是不好受,也还是想得到日桥。
听到金羽乞讨,被人欺负,又被好心的老人救治的事情,日桥最终说了一句:“兄长,如果去害一个必定要死的人,可以保下无数人的性命,不害这个人,世间的人都会死……你会怎么选择?”
“不知道,”金羽思考了一下,说:“这世上难题不少,想要事事尽如人意,根本不可能。而大义难保全,小义难割舍,你要看,你能承受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同时你也要记住,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不是自己的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其实你艰难的决定,在他们口中不过三言两语,故而你没有必要在意表面的东西。
而人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英雄将相少有手不沾血之人,可保大义对,还是顾小义安,看个人理解,没有必要非分出个对错轻重。
是以,不要去看别人对你身份的定义,也不要被他人的声音裹挟难为自己。”
日桥眨了眨眼睛,慢慢消化着金羽的话。
金羽等了他一会儿,才问:“日桥又是怎么想的?”
日桥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金羽温柔的嗯了一声,又问:“那日桥想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吗?”
日桥眼带困惑,“你说。”
“我想你安好。”金羽一本正经地说。
听到这句话日桥愣了愣,他点了点头,想了想这句话,又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没变,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责任压迫,金羽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他做一个被动的英雄。
他在金羽这里得到了可以喘息的空间,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苏河死后的第二天,日桥抓住一把石花放在口中,再次来到了手臂的身旁。之后日桥找到了末夭,详细的问了一下平行世界的事情。
末夭带着他的那几根假手指,避开了日桥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将他知道的事情全部说清。
“想抓平行世界的人,只需要去天道那里,做法我看到过,我知道怎么办,你若要与我一起,就要动摇虚泽的心。只要虚泽受了打击,无法稳定自身的力量,我们就可以趁机拉过来另一个虚泽对付他。”
日桥考虑了一下,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转身离开了末夭这里。
今晨,尊上最后的一次聚会开始。
没了之前的愉快轻松,一群到了殿中的人表情都有些冷淡。
昨日苏河的死讯震惊了不少人,知道经此之后不能回到从前的人都有些后悔。
可如今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河已经死了,宁州不可能退步,他们必然会开战。
老实讲,要不是舍不下过去的情谊,今日他们根本不会答应再聚。而来此的他们更加清楚,今日的对话,是他们最后的回头机会,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退……
很快,虚泽到了。迎着众人复杂的眼神,虚泽说出并非是自己杀了苏河。
这时殿内的目光又落在了日桥的身上。毕竟按照虚泽说法,苏河死的那段时间,日桥一直都跟虚泽在一起,所以日桥自然而然的成了虚泽口中的证人。
日桥望着前方,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静坐了片刻,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觉得正殿里的火烛好似一场场大火的引子,似乎只要风吹的再大一点,就可以催动着火舌舔舐周围的红木,带来一场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日桥冷冷的目光停在火烛旁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