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淡定,从容,漠然。
这些词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可却很少同一时间出现在一个才刚二十岁的男孩身上。
像一潭死水,无波无风,丢个石子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这和颜随原的外貌截然不同,他其实是那种精致到有些明艳的美人,又因为很爱笑,所以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是阳光而明媚的,谁也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会是这样荒芜的场景。
也许是对着金主爸爸,颜随原觉得说实话也没关系,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私事,应该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易关系,索性就直说了。
卓阳冰接下来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因为无论什么样动听的语言都不会打动一个内心早就枯竭了的人。
“我……算了。”他有些疲惫的抬手揉揉眉心,“你能先出去吗?我想安静一会儿。”
颜随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暗道难道自己说错了话?
不过他很听话,放下苹果后轻声说:“先生,那我先出去了。”
“早点睡。”卓阳冰没有抬头,只是对他摆手。
等颜随原出去后,卓阳冰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从一团乱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来到沙发前,拿起果盘中那雕了一半的小熊,因为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有点长,果肉的颜色不如刚开始那么鲜艳,他把小熊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氧化后的苹果那轻微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并不算好吃。
卓阳冰把苹果安静吃完,然后给简黎打了个电话。
“是我。”
“颜随原过去的那些资料,你还保存着吗?”
“现在就发给我。”
卓阳冰想亲眼看一看,颜随原过去的二十年中,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 卓阳冰还是正常上班。
他坐在办公室里看了半天文件,是底下人昨天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新提案,而他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大概有十几分钟了, 可脑子却不能像往常那样,快速的进入到工作状态去, 一直保持着放空发呆的状态。
他还在想昨晚的事。
简黎办事效率一向很高, 挂了电话后立刻就把电脑里的资料整合了一遍发到了老板邮箱。稍后,卓阳冰在电脑前把他发来的东西逐字逐句认真地看完, 一个字都没放过。
他的右手握在鼠标上, 缓缓地滚动上面的滚轮, 左手支在前额,目光在屏幕文档上一行一行略过。
那些字表面看不出什么,可合在一起却拼凑出了另一个人的小半生, 而那也是一个卓阳冰从没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阶层的人的故事。
卓阳冰身后背靠的家族不算小,往上数三代都是富庶人家, 他自从出生起就被外界誉为“含着金匙”的黄金一代。落地就有四个保姆照看,还在幼儿园时就已经请了很多家教, 同时学习着三门外语, 每天日常活动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
普通人家孩子的娱乐活动他不清楚,但他从会跑之后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马, 闲暇时间他喜欢去滑雪或者击剑,偶尔也会跟着祖父打打高尔夫, 有时还会跟朋友们开着游艇逛一圈。
像他这样的人, 字典里是不存在“生存”这两个字的,而他肩上担的责任就是如何为自己的家族开脱更宽广的市场,从不清楚底层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他经常会参加各种慈善活动, 也没少给贫困山区捐助,可却从没有亲自去人间走一遭,对他而言,做慈善捐助的意义不过就是把自己在银行里留存的一些数字转赠出去,然后因此获得一些荣誉和掌声而已。
他的身边也都是一群与他家世相当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是司开源还是高纯谢文谦,他们也都没有过过一天为生计而发愁的日子,大家的圈子都差不多,卓阳冰不知道云层之下的尘埃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在挣扎。
他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
所以,卓阳冰在看颜随原的人生履历时,心头难免会有很多复杂的感情。
那是他完全没有想过,也没有办法去真正体会的一段艰难过往。
他知道颜随原之前过得特别苦,可不知道竟然这么苦,哪怕他只是隔着电脑看一看,试着想象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心莫名有点疼。
十六岁就被迫辍学打工养家,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汽修店里帮人洗车。
卓阳冰试着回想了一下自己十六岁在干什么,那年他也算记忆犹新,向嘉余还在他身边,他自从认识了那个外国人后,两人整天在他面前你侬我侬,他看了就心烦,索性暑假毕业后跑去国外冲浪散心,还只是个会随便发脾气的少年。
十六岁就像是一道分割线,彻底把颜随原的人生化成了两个部分。
而卓阳冰的十六岁却仍然张扬肆意,甚至敢在国外街头和欺负他的黑人打群架,即使被带去警局也毫不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的家族有足够的力量保他出去,他十分有底气和信心。
卓阳冰很难想得出来,颜随原那么娇小细瘦的一个男孩,怎么能一个人肩负得起养一个家这么困难的事,而且还把知秋教养得那么好。
他又试着代入了一下自己,若是他十六岁家中遭逢巨变,他是否也能像颜随原这样坚强的站起扛起责任。
卓阳冰想不出结果,因为他并没有真的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所以无法代入判断,但他可以肯定,他做的一定不会比十六岁的颜随原更好。
颜随原做过洗车小弟,在码头当过搬运工人,工地上扛过钢筋,在餐馆里刷过数以万计的碗碟,路边发过无数张传单,这些渺小而艰难却又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他默默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卓阳冰茫然的想着,十六岁的他在冬日深夜独自踏着飞雪回家的时候,会哭吗?
也许不会吧……
他沉默的想着,因为在雪夜里边走边哭,脸会被风吹得很疼。
他看完那段过去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却花了差不多一夜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内容,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早上上班时,他的心思还留在昨夜。
卓阳冰是第一次这么心疼一个人。
他还在走神的时候,办公室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他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声,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霸道。
果然,几秒种后自己办公室的门就被大力推开,卓月妍一袭红色长裙明晃晃的站在门口,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她的长相明艳而有攻击性,叫人看一眼就心虚的不敢再抬头,怕被她那双凌厉的眼神看透内心。
卓月妍款款的坐在办公室会客厅的沙发上,肩上的黑色西装外套慵懒的搭着,双手环胸目不斜视,摆明了就是来找弟弟麻烦的。
简黎对着自家老板歉意哂笑,转身立刻去给卓月妍端茶,这位姑奶奶脾气怎样全公司人都知道,有道是宁可得罪老板也不能得罪她。
他在小厨房里刚把茶泡好准备端出去,就被另一个人接住了。
“我来吧。”
来人是一个同样高大英俊的男人,虽然也都是一身西装,简黎穿着就是优雅斯文彬彬有礼,可他穿着却更显气势不凡硬朗有型,两人完全是不同的画风。
“谢谢。”简黎小心地把茶杯递给他,叮嘱了一句:“有些烫。”
那人隐晦的看了他一眼,沉默着转身离开。
而会客厅里卓月妍已经开始发难了:“听说最近原家那小畜|生到处抢咱们的生意?”
“你就没点应对措施?”
卓阳冰稳稳地坐在办公椅上,不冷不淡的说:“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可别到时候玩大了。”卓月妍轻哼一声,“原杰那小畜|生什么龌龊手段都有,对付他就不能用常人的规矩来。”
她一提起原杰就觉着恶心,一口一个小畜|生,毕竟曾经被原杰纠缠了几年,被他各种下作手段弄得抓狂,要不是还顾忌着他爸原志清还算讲理,她能提刀把他给剁了。后来也是实在忍不了,一怒之下转战国外市场,这才相安无事。
知道她的这段过去,卓阳冰眼神微闪,抿唇沉声说:“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卓月妍听了他的话脸色好看了点,她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虽然这样那样的不合群,可也是会疼人的:“还是要注意点,他手脏得很,和咱们这种正经生意人不一样,他是沾过人命的。”
“我听说,他妹也回国了?”
卓阳冰皱眉:“我怎么知道他妹的事。”
卓月妍不屑的轻嗤一声,“原志清这个老狐狸,谋算了一辈子,结果却把两个孩子养废了。他女儿在国外弄死了人不好交代,没办法才逃回国的。”
“才十四岁的妞儿竟然能这么狠,真是一家子豺狼。”
卓月妍刚好也在J国,多少也听了一些消息,不屑的说:“这家子迟早把自己作死。”
两人正说着话,容扬推门而入,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卓月妍面前的茶几上,低声道:“卓总,请喝茶。”
“嗯。”卓月妍端起杯子小口轻啜,不经意看到跟在容扬身后进来的简黎,眼底就有了些笑意,打趣道:“小黎出落的真是越来越标志了。”
简黎每次见面都被她调戏的无地自容,假装淡定的站在一边杵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她的话。
这对姐弟性格估计是生反了,一个赛一个的令人头疼。
“喝茶也堵不住你的嘴,不要对我的助理说胡话。”卓阳冰不耐的看她,“你是没事干了吗特意跑回来,顺便把你那俩混蛋儿子都带走!”
提到这茬,卓月妍就笑了:“你这还真提醒了我,我大老远的回来就是为了看看弟媳的。”
“今晚我请客,请你们在国际饭店吃饭,把他带给我认识一下。”
卓阳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一副不打算搭理她的样子。
他不配合,卓月妍不慌不忙,“也行,那我就住进你家去。”
“听说爸妈和姑姑一家已经在路上了,姨妈她们也很感兴趣,大伯虽然说回不来了,可几个堂哥都有空。”
“你让张阿姨安排下客房。”
卓阳冰脑子里的那根筋终于断了,他恼怒的一拍桌子,指着卓月妍骂:“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他们还不都是你招来的!”
“难道你们都这么闲吗!?”
“我们卓家怎么还没破产!?”
“都滚!”
卓月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放下杯子回看卓阳冰,“你再敢骂我一句试试?”
“你就是脑子有病!”卓阳冰一想起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对着他唧唧喳喳的画面就崩溃,连带着也不想跟他姐好声好气说话。
卓月妍打小就霸道,眼看着弟弟出息了还敢挑战自己权威,站起身来踩着高跟鞋就打算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他们两姐弟都是练武场出来的□□脚功夫虽然不如杭家的那些怪兽,可打起来也还是很够看的,办公室里文件满天飞,卓月妍脱了高跟鞋狂揍自己的亲弟弟,根本想不起进门前一心打算装温婉的事。
简黎虽然看过无数次这对姐弟掐架的名场面,可看着自家老板被人压着打,还是忍不住想要出来劝一劝。
“卓、卓总……”
他才刚开口,身边的容扬就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轻声说:
“别管。”
简黎看了看一脸冷静的容扬,又看了看自家明显处在下风的老板,心思有些复杂。
同样都是特助,容扬就能气定神闲的在一边看着,因为他的老板不吃亏。
但简黎的老板却被人按着打,连带着他也心惊胆战怕被连累,这么一对比,他就有点哀怨。
为什么他家老板就不能硬气一回,让他也能在容扬面前扬眉吐气一次吗?
一点都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