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地图,不断地点碰苏里海与永恒之海,比划着给陆征河看:“少主,少主,我怀疑两边海水相冲撞,所以造成地面倾斜,接下来……”
他话音未落,耳边炸开一声声尖锐的求救声。伴随着求救声的是什么硬物被切碎、掰开成两半的脆响,海水肆无忌惮地冲裂了地面。阮希想起他在这一路上每次给同伴分食饼干的声音。
文恺匆忙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情况。他呆愣片刻,喃喃道:“少主,地面裂了。”
原本平静的地面裂开了,缝隙之大,天太黑,竞技场长明灯又相隔甚远,没有人看得清周围发生的一切。在长明灯的微微光亮中,依稀可以看见竞技场前的整片土地碎成了块状,像荷叶飘荡在池塘的水面上。
在这些分裂成碎块的土地上,还站着、趴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每一块土地边都有一些牢牢抓住边缘的手,是因为踩中裂缝而掉进去的人们。
阮希运气不好,没站在安全的位置,一脚踏空,整个人的下半身都悬在海面上,额角血流如注,是被土地边缘的岩石划伤的。
头晕脑胀间,现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有两件事:一,jewel城宝石竞技场以南的土地都碎成了海,很快会被巨浪吞噬;二,他和陆征河还活着。
阮希在挣扎中抬起头。
竞技场壁柱边的长明灯依然不灭,隔岸观火,如同神明在冷眼旁观这一切。他心跳得很快,像有小人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时刻挑战他害怕、承受不住的底线。现在这种情况,受伤了连医院都没有。
土地颠簸了一下,把阮希抖得差点跪不住。
他被陆征河紧紧抓住手臂,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艰难地想要往土地上爬,却感觉下半身被水浸湿得力量过大,根本使不上劲。
陆征河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阮希拉拽上岸,两个人也不敢休息,起身便跨开步伐,隔着裂缝踩上离竞技场更近的土地。
黑色的海水不断地横扫过一块块被分割开的土地,吞噬一切般地席卷着,海和天连成了一体。
不止才被海水浸泡过的下半身,阮希吃力地向前迈步,连上衣和头发都被扑面而来的海水打湿。他舔过唇角,舌尖扩散开一股腥咸的味道,像放在地窖里过期的鲱鱼罐头。
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原地不动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文恺一起指挥着所有人坚持三个字:向北走。
阮希眼尖,瞟到看似体力不支的厉深。厉深正和顾子荣一起搀扶着宋书绵。
但情况不太乐观,厉深走路歪歪扭扭,没有平时那么有精神,也不太像是累着了,最后一下直接一条腿踏空掉到裂缝里。地面碎裂不平,断层的岩石尖锐、锋利,他摔得疼,摔清醒了,才有了点力量。
宋书绵单脚站着,伸手和顾子荣一起拼命把厉深重新拖拽起来。
看厉深迷茫的神态,阮希感觉不对劲,对陆征河说:“厉深怎么站不起来?”
“因为海和天的颜色太接近。他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可能导致头部轻微晕厥了。按飞行专业的话来说,是空间迷向了,”陆征河牵着阮希的手,反过来安抚他,“不用担心,顾子荣和宋书绵带着他。”
“可是顾子荣……”
“我知道。”
陆征河止住他的话语,“阮希,我们现在需要人手。”
“你怎么知道的?”阮希惊诧。
“在火城的那天早上你对他的态度就不对劲,”陆征河说,“但我没有问你。”
阮希陷入沉思。
也是,宋书绵一路需要照顾,顾子荣也没有别的不利威胁举动,确实还不足以……阮希想着,决定和陆征河所想一样,虽然关关难过关关过,但也得先把这关过掉。
竞技场近在眼前。
它在一时间被白光照耀,又一时间陷入浓密、沉重的深渊中。
旁边有人尖叫着回头,大喊:“是什么光!”
“地面裂开了,肯定是城市没有了呀!”有人回应。
阮希从他们的口音里听不出是哪个城市的人,匆匆忙忙地回过头去看,发现有不少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就地朝往南的方向跪了下来,兴许是在最后纪念着什么。
阮希气喘,小声道:“他们在拜什么?”
“是holy城人吧,”陆征河跑了一会儿才开口,“现在前几座城市的人不剩多少了。”
从陆征河的只言片语间,阮希仿佛听见耳畔传来山脉的怒吼、海洋的喧嚣与陆地的绝唱。
他闭了闭眼,眼前又重复地闪现出前几座城市覆灭的场景,出现次数最多的仍然是他眼睁睁看着倾塌的家乡。
和文恺预测得差不多,这次地面裂变没有持续太久。
地面的塌陷和海水倒灌又一次将南方的几座小城变成更深的海,曾经相隔甚远的苏里海和永恒之海的海水在这里相遇。
在黑夜的笼罩下,人们也看不清海水的颜色,只知道它们几乎已融为了一体。
陆地不断被海水吞噬,内陆变作沿海,再被海水冲洗、灌满,形成新的海底大陆架,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
天地静止一瞬。
阮希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已经裂开的地面被拍打上岸的海水一口吃掉。仅仅几秒钟,那么大一片土地就消失在了水波动荡里。
小时候在学校上自然课,老师说海底只有无尽的洞穴、沙土,还有令人恶心的黏液,但具体有什么,也没有人去过,自然就是猜想出来的结论。现在阮希知道了,如今的海底一定还有南方那些消失的城市。
停了?
所有在此次裂变中还幸存的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害怕打破海面的平静。直到大部分人陆陆续续抵达了竞技场周围。
海水仅仅冲到了竞技场建筑的脚下,没有再鲁莽向前。
它温柔起来,徐徐退到了几米开外的浅滩后,再回归到海潮中,安静又有规律地卷走海岸的泥沙。
仅仅半小时不到,曾经处于南部的jewel城城中心就这么变成了南方最靠海的泥滩。甚至连泥滩都不如,说成沼泽地更为贴切,毕竟一脚踩上去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文恺单兵独闯,没有什么负担,动作足够利索,第一个抵达了竞技场的大门。
由于海水的冲刷袭击,竞技场的一楼已经被积水充斥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见一楼无法拿来当做避难所,文恺连忙跑上了二楼,在二楼他找到几根挂在门背后的绳索,然后将绳索从二楼拱门里甩了出去,直通向一楼。
“快上来!”
文恺拿出随身的探测器,冲陆征河比了个手势,“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情况了,快,所有人进竞技场避一避!”
随后,文恺一阵跑动,在邻近的几个拱门观察了一番。他心知人手不够,其他人只能从一楼进来。顺着二楼的楼梯往一楼跑下去,文恺想办法打开了一楼的五扇铁门。
阮希握紧陆征河的手。
他微微弯下腰,终于松了一口气,撑着膝盖,歇了仅仅几秒,又重新挺起身来。陆征河正准备回头叫他,看到阮希随意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想要抹掉汗水,却因为手上黑色的海水像墨水似的,斜斜地在自己原本白净的脸颊上留下几条黑印。
“再抹黑点,免得有人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什么?”
“抹个猫吧。”
说完,陆征河抬手,把自己手上的黑色海水弄上去,给阮希的另一边脸蛋又加上几个印。
Jewel·51“我接着你。”
第五十一章
竞技场比阮希想象的还要大。
这里内部是一个圆形的场地, 能够使得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被汇集在舞台中心。
它庞大、雄伟,像平地而起的一座山峰,高耸而稳固地立在黑夜里。它还拥有许多供给观众进出的吐口, 似乎根本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混乱。
阮希不得不感叹jewel城人的创造力, 这是其他城市不曾复制的壮观。
现在, 世界仿佛又重归于安静。
其实要说安静,也未必。偌大的竞技场内,在一时间汇集了上百个来避难的人。他们有的哭、有的闹,也有在笑的, 声音回荡在有限的场所内,都是幸存之后的百态, 阮希并不觉得吵。
他只庆幸那些来自毁灭的巨响已经停止。
暂时不会有山崩地裂、海啸潮起的声音,耳畔只剩下了代表生命的动静。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城市只毁灭了一半,暂时还留存着的另一半,在这座竞技场的背后。”文恺在望风。
陆征河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合适?”
“明天一早吧,我们现在这里过夜比较安全,”文恺说,“毕竟现在天还黑着, jewel城另一半的情况还并不明朗。”
于是陆征河采纳了文恺的建议。
“这里也有灯, ”文恺指着竞技场最上面的壁灯, “它们比外面的还要亮。”
阮希睁大眼:“是烛火!”
文恺点了点头,蹙起眉头,陷入思考的状态, 轻声说:“看来还有人守在这里,不然烛火不会亮这么久。”
阮希想起那些照亮黑暗的光芒,说:“外面的那些灯似乎从不熄灭。”
文恺解释道:“长明灯就是这样。”
“真的是长明灯?”
“嗯, 这也是jewel城人对死者的一种表示。”
话音刚落,阮希从文恺嘴里又听出一丝丝恐怖故事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往陆征河身旁挪了挪屁股。陆征河知道夜里冷,把外套脱下来盖到了两个人的大腿上,伸手把阮希搂过来拍拍背,试图安抚他。
“这里死过许多人。”
陆征河面无表情地抛下另一枚新的炸弹,随后勾起唇角,恶作剧般地享受阮希在那一瞬间的颤栗和依赖。
随后,他补充道:“别怕,那些亡灵肯定不在这里了。”
不管在不在,突然这么说也很吓人好吧!阮希不想承认自己胆子小,瞬间坐直身体,用眼神去反抗陆征河的“恶意恐吓”。
他好奇地这瞟瞟,那瞟瞟,目光又被地上深褐色的泥所吸引。
阮希手痒,用指端抹了点泥,凑近了端详:“怎么有点泛红?”
陆征河说:“你再往下走几个阶梯,离决斗台再近一点,抓一把土在手里搓一搓,可能也有血的颜色。”
阮希:“……”
真的假的?
不对,战况再怎么激烈,决斗台上的人血也溅不到这里来啊。
陆征河似乎是觉得他好笑,把阮希的手抓过来擦了擦,说:“好了,害怕就不要乱摸。”
“那我摸你好了!”阮希咬了咬下唇,把暖和的手作乱似的往陆征河腰腹上放,顺带狠狠捏了几下。
另一边,被放在观众席上躺着休息的厉深情况逐渐好转。
陆征河瞬间起身,带着阮希,拿上还有半瓶水的水壶匆匆走过去。宋书绵走动不便,顾子荣留在原地照顾他,并且时刻警戒,观察周围的情况。
脑袋中的眩晕感逐渐褪却,厉深双臂撑在身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观察四周的情况。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我以为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