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大明欢迎他们归家的时候,这些人的反应大多如此。
但在哭过一场之后,他们的反应又各有不同。
他遇到过缠绵病榻祈求家人让他归家的老者,也遇到过沉默许久,哭着放弃的人。
而他遇到最沉重的,是骨灰坛。
闻讯将其送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骨灰坛的主人是他的师傅,他将一身所学都交给了这个年轻人,唯一的要求是将他的骨灰坛送回大明。
而这样的遗物,马和和他的团队收到了太多。
能有骨灰坛的已是善终,更多的是被同乡留下的一两件遗物。
比如阿幸,她就只留下了那位阿姐的一朵绒花,只是海边气候潮湿,不利于物件保存,那绒花的丝涤部分已经脱落,空留一个骨架。
而比起那铜制绒花留下更少的,是那死在异国他乡的姑娘的信息,阿幸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芳字,却不知是哪个字,也不知其姓氏,但马和也将她记在了册子上。
被倭人掳掠的汉民自元末至明初跨越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也是中原之地最为混乱的时期,人口的流动和户籍的散逸让他们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人被迫离开了家乡。
但他们会尽力寻找,而且如今汇聚天下之人户籍信息的黄册已经登记完毕,要寻人肯定比过往方便许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明国的态度。
纵然这些人中有很多最后可能不会回到明土,但大明的态度就是他们的后盾。
大明越是强硬,日本就越是清楚这些留在日本的华人是有靠山的,如此这些人日后的境遇应该也能好上许多。
在书写了阿幸的名字和讯息的小笺上落下大明的印章,并将之交给阿幸之后,马和便表示告辞。
在临走前,他看了几眼扶着母亲一脸担忧的三郎,特地提了一句到时候会来派人来接阿幸,但被阿幸拒绝了。
阿幸知道,这是这位明国的使者担心她的儿子会阻拦她,阿幸毕竟已经老了,如果三郎真的想阻拦,她是不可能离开的。
但阿幸相信她的孩子会尊重她,“比起浪费力气在我的身上,我更希望这份力气能够找到更多的像我这样的人。”她说,“我们这样的人真的有太多了,以我们的年纪,错过这次机会,此生可能在没有机会再回去了,所以,别在我身上花时间了,还请大人能多找一个就多找一个吧。”
马和深深地注视了她一会,片刻后他躬下身,冲着这个老妇一揖:“夫人高义。”
让三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母亲拒绝了他的搀扶下,竟是微微屈膝,如同二八少女一般轻盈地回了一礼,然后她望着明国使者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洪武二十六年秋,大明的楼船没有搭载任何的货物,庞大有如山岳一般的大船上装载的只有一群离家多年的游子。
最后成功登船的游子只有七十三人,但这艘船却极为沉重,因为船上还搭载了五百一十四个人的人生。
留在港口上的三郎冲着船上的母亲用力挥手,他身侧的姐妹正挂着泪水努力向着这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母亲露出微笑。
“母亲,您一定要好好的!我们会努力来看你的。”虽然这么说,但当看到大明的楼船收起船锚的那一刻,两个姑娘还是哭成了泪人。
他们的小弟甚至没能控制住自己,向着大船的方向跑了好几步,但他很快便被日方派来维持秩序的武士拦了下来。
一排守在船前的武士将此处和彼方分成了两个世界。
“吉时到——”随着一声唱喏,大明巨大楼船上的船帆“哗”得一声落下,这个季节最后的东南向的信风立刻将整张风帆吹得鼓起,借着风力,大船渐渐离开了海岸。
就在送行的众人情绪即将崩溃之时,他们忽而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铜铃奏响之音。
二十四名阴阳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甲板之上,他们结成队形,一手执招魂铃,一手持引魂幡,在海边猎猎作响的大风之中唱道: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回来吧,离家游子的灵魂啊。
为何要离开你的躯体,在四方到处乱走?
为何要舍弃你安乐的住处,去到凶险的地方?
快随着我们回到你的家乡。
那里有巍峨的高山,袅袅云烟和潺潺溪流灌溉着土地。
那里有在微风中摇曳的兰草,它的香味沁香怡人。
那里有香甜的大米,刚刚收割的小麦,有人间百味,有酸甜苦辣。
那里有人世间最甘醇的甜蜜,无论山野中的蜂蜜、甘蔗中取出的蔗糖、麦芽中烘出的芽糖都极其甘美可人。
那里有威武又顾家的男儿郎,那里有娇美能干的好姑娘,那其中,一定有你的另一半,你不思念他吗?
那里有纵横之间的棋局,有步步紧逼的六博棋,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悄悄得地设下一局赌局,只是要小心,这只能悄悄地来。
“魂归来兮——”
已经到了秋天,从异国引来在这儿落地生根的石榴终于到了成熟的季节,那红彤彤的果肉诱人极了,吃完果肉后将果皮放在风口,还能再香上好几日。
稻田里低着头的麦穗你不想看看吗?穿游在其中的鸭子可到了最肥美的时候,再不回家就要错过啦。
今年的年景特别好,收获的粮食在装满了谷仓之后还留下了许多,你看,你的亲人正用它们酿造美酒。
那里有醇香的美酒,无论是浓厚的烈酒还是香甜的米酒都能让人熏熏然。
那是迎接你的归家酒。
阴阳生将招魂幡高高举起,它在漫天飘洒的纸钱中猎猎作响,驶向大明的楼船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似乎有一群人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登上了这艘船。
引魂铃在指尖颤抖响动,像是为那些看不见的人传递着他们激动不已的情绪,为首的阴阳生微微一笑,低声道:
“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晚了,但,但是真的很肥!!
这个剧情想要一口气写完,没想到写到最后作者君的情绪有点崩,呜呜,阿幸好可怜啊!!
这段历史是真实的,在元末的时候日本掳掠了大量的中原人口,尤其是技术人员,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再能回来。
三郎的故事在九十六章的时候出现过。
文中三句招魂词取自楚辞中的《招魂》篇,不影响文章点数。
第152章
派人接回被倭人掳走的汉人一事是洪武帝退位前下达的令文,因此,当满载游子的船只停靠港口时,船上众人就看到了龙舟,也不太让人意外……
个鬼啊!
吓死人了好不好?
没想到刚回国就要面对大BOSS的大明公务员们瞬间感觉一身的疲惫清了大半,他们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皮紧了一下,进入了一级备战状态。
这一松一紧间的气势变化格外明显,反倒衬托出始终保持严谨姿态的马和有些格外不同。
不愧是太子殿下选出的正使啊,还真是人前人后一个样,时刻保持最佳的工作状态。
官员们齐齐投以赞叹的眼神,随后在洪武帝派人来传达说等等要点名汇报工作时候,十分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用同情的心态送走了这个空降的上司。
若是寻常时候,大家都会有些嫉妒羡慕之类的负面情绪,但是面前这个是洪武帝——虽然已经是先帝了,但是那可是洪武帝啊!消耗官员能力最强的洪武帝啊!
这种一个不好就得送命的机会,还是算了算了。
而且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上最难伺候的就是称号中带个“先”字的人,什么先帝啊前妻啊都是隐形的地雷。
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权利和地位后,人难免会想法子寻求存在感,而这种存在感通常都会让旁人很难把握分寸。
这个先字辈的若是个性格和善的人还算好,若是遇到个强势的,那么臣子的苦逼程度绝不亚于夹在老婆和母亲之间的男人。
毕竟婆婆原本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在儿子结婚之后她也是被夺走了女主人的身份,也算是个“先人”。
现在这个情况就是如此。
洪武帝在退休后虽然的确将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了朱标,也搬回了凤阳老家种田去了,但这可不代表他真的离开了权利的中心。
就在这一年内,洪武帝和每个退休的漂亮国总统一样,将精力投入整理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编书之中,他先后印刷出版并且发行全国了《世臣总录》《稽制录》《永鉴录》《诸司职掌》四册书
别看只有四册,他这四册书可是针对了朝堂上下的所有人。
《诸司职掌》规范了大明上下官员的职责和权限,算是官员的责任行为规范守则,而《世臣总录》则记载了史上的为臣善恶可为以及劝征之事。
两本书都是警告加劝告满朝的文武。
这还不够,洪武帝还让人编纂了《稽制录》,这上头记录了唐宋封爵的制度规范,针对的是如今那些在开国战争中因公封爵的功臣,主要目的是遏其奢侈之萌。
显然,在洪武帝心中,臣子、功臣都老实了还不够,因为他亲自放出了一个对王朝来说可能存在的巨大危机,那就是驻扎各处的藩王。
《永鉴录》便是发给诸多藩王的教科书,这本书记载了历朝历代宗室诸王行恶悖逆的事迹及其结果,用以劝告他的那些被封到大明各处的儿子老实做人。
瞧瞧,瞧瞧,这哪是退位的皇帝干的事?
不如说,可能正是因为退位了,才更有空去专心鼓捣这些?这反而更可怕了有没有!
如果让藩王们知道这些臣子在想什么,绝对要翻个巨大的白眼。
你们这才哪到哪,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就是被出了两本书规范一下行为,我们才倒霉呢。
在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洪武帝就将大宗正院改为了宗人府,当时的宗人令是秦王朱樉,左右宗正是晋王和燕王,王室成员的管理和约束走上了制度化的道路。
这三位王虽然都是个暴脾气,但作为大家的兄长,总体来说对弟弟们还是很不错的,有些什么错误也是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大家兄友弟恭的都很和谐。
但现在情况不对了啊!
空下来的洪武帝不知怎的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不是皇帝了,但还是老朱家的大家长。
以前国家的事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亏欠了子女们,现在倒是有空闲照顾一下家庭啦!
于是,在搞定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之后,洪武帝溜溜达达地跑去了宗人府。秦王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封地里面,位于京城的宗人府就像是个办事处,主要起存档的作用。
但这也够了,朱元璋直接伸手去翻看了下以前秦王处理过的那些卷轴,想看看自家的崽们有什么问题或者困难。
这一看朱元璋那简直是火冒三丈啊,儿子孙子不学好的大有人在,女婿借身份之便在外头做坏事的也不是少数,秦王的处理那叫什么处理,那叫和稀泥。
于是,老朱一声令下,撸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将自己立为了宗人令,正式开始给小崽子们收骨头。
凡是上了黑名单的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身体还算健康的都到凤阳来,他老人家亲自监督着做劳动改造。
不是抢别人的地吗?抢那么多总得种地吧,那别逼逼了,拿起锄头去犁地吧。
干不动?这都不到你罪状的一成就干不动了,那你要那么多干嘛?
不是在外头放高利贷吗?那就用自己的身体体验一下这么高的费率农民还不还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