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去路上小心。”他没有留人,只在夜色中叮嘱。
“好。”
陈景在他耳边轻道:“傅元青,喜欢我。莫把心送与旁的什么人。”
说完这话。
屋子安静了下来。
傅元青一愣。
他眼前依旧一片朦胧,只看得到烛影。
于是他拆下了那黑纱遮目,黑纱绑得不紧,生怕勒痛了老祖宗。
傅元青将那刚才被他的泪弄的有些潮软的遮目捏在手中,自嘲的笑了一声。
“还会有什么旁的人,想要我这颗心?”
“糊涂啊,陈景。”
他最后几个字,像是低吟一半,在配殿内回荡。
只是那个本该听见这句话的人……已离去了。
第29章 惩戒
傅元青又躺了一会儿,原本要起床,德宝已经进来:“老祖宗,您在歇息会儿吧。”
“怎么了?”
“主子说今日御门听政免了。”
傅元青一怔:“主子怎么又……”
“主子今儿晨不是很安泰。”德宝说,“刚牧立新已经过来请了脉了,就是有些乏了。估计是近日政务操劳吧。”
近日少帝能有什么操劳的吗?
“我还是过去看看吧……”傅元青要下床,德宝连忙拦住。
“老祖宗,您自己个儿腿脚没好,就别起身了。主子又睡了,说杨凌雪来了您再过去。”德宝犹豫了一下,“主子还说、还说反正他也就是个昏君,几时起来都一样……”
傅元青被少帝一番强词夺理说的语塞。
他想起先皇帝去后那阵子。
天还黑着,少帝就从被窝里挣扎着爬起来,无论刮风下雨,他就算再难受也会起来早朝。
那会儿他不过齐腰高,戴着小而沉重的翼善冠,穿五爪衮龙服,又由他系上绶带与腰间玉佩。
每次洗脸的时候,他都在打着呵欠揉眼睛,睡眼朦胧,显得格外可怜。
下了步辇,牵着他的手过皇极殿,青石阶有些起伏,他经常会踩空,于是最后那段路,傅元青便抱他而行。在灯火中,推开了皇极门,点亮了宫灯,等群臣奏报。
待内阁有了决议,少帝总是小心翼翼的问他:“阿父,您觉得呢?”
群臣怒目而视。
天子乃是天下的君父,一个宦官,凌驾于之上,还让天子称其为父,事事询问其意见。
现在想起来……大约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是天下儒生们的眼中钉了吧。
再后来,少帝身型抽条般的长了,终于在十六岁那年高过了自己,然后……他好些年没再称呼过“阿父”,也没怎么询问过他的意见。
直到最近……却突发亲昵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元青叹了口气,躬身道:“傅元青遵旨。”
*
寅时三刻,傅元青用完了一碗小米粥,又问德宝:“主子起否?”
德宝道:“不曾,早晨不适,似乎心悸犯了,牡立新在请脉。”
傅元青又是一愣:“上次不是说不曾心悸吗?怎么又犯了。我现在过去。”
“少帝说不见您。”德宝为难道,“少帝说他现在烦得很不想被人训导。”
“……主子是在生昨日的气?”傅元青有些困惑,“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一些。”
德宝又说:“主子是真不舒服。老祖宗您别去了,主子让您去文渊阁与内阁诸位辅臣将皇后一事议个明细出来。他迟些问询。”
“好吧。我这就过去。”
傅元青起身穿内官服,然后洗漱干净,又让德宝帮他梳头戴冠,这才推门而出,他腿脚还有些痛,但比前一日还是好些了。
走到养心殿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了陈景昨夜入内之事,看了送他的德宝一眼。
德宝无辜地看他:“老祖宗?”
分明是装糊涂。
傅元青心软,叹了口气:“罢了。”
他出门坐凳杌,便去了内阁所在,文渊阁。
*
他到时,天边刚发亮,朝臣们刚怏怏从皇极门离开,内阁内还无人。天又黑,两边禁军站立,都是刘玖御马监下四卫营的人,只有掌司是曹半安手下。
下面的掌司候着,见他来了,连忙行礼。
“老祖宗怎么来了?”许掌司恭敬问,“诸位大人们还在皇极门呢,未回内阁。”
“主子近日不听政,应该很快回了。”傅元青说。
“那老祖宗里面等吧。”
“我在门外等。”傅元青摇头,“内阁是机要重地,我进去不恰当。”
“可刘厂臣下面的小公公来拿票拟的时候,都自己个儿在里面坐着,等人奉茶呢。”掌司告状。
傅元青瞥了他一眼。
掌司有些抱愧低下头道:“老祖宗,刘玖飞扬跋扈的,拿了批红权一次没来过文渊阁,都是差他下面的火者过来拿票拟,有时候还代主子爷传旨,也是找个小火者来,口头一说就走。谁知道真的假的。小的早看不过眼了。刚程创就带了个人过来,随随便便拿走了。”
“慎言。”傅元青批评。
许掌司有些委屈,但听话的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夹道拐角处有人哭着求饶。
抬轿的太监小声道:“老祖宗,好像有受欺负的。”
傅元青从凳杌上站起来,转身就走进夹道,拐过弯儿去,就见两个太监压着一个人,拽着他头发仰着脸,御马监的程创正捏着拂尘甩他的面。
那小太监脸上被甩得都是血珠子,又烂又肿,想哭又不敢哭。
“叫你小子再偷懒!再偷懒!活该!活该!”
傅元青两步上前:“住手!”
程创等人松了手,回头看到是司礼监掌印,那俩帮凶连忙下跪,程创虽也下跪然而脸上露出不恭的笑意。
那哭着的小黄门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公、公公救我!”
许掌司道:“这是司礼监掌印,还不快叫老祖宗。”
小黄门连忙叫:“老祖宗!”
傅元青半蹲下来,掏出帕子给他按住脸上的细小伤口,柔声问:“不用怕,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怎么了?”
小黄门道:“奴婢叫季如。是御马监的火者,早晨跟着程少监过来拿昨夜的票拟,抱着票拟走到夹道没看到……摔了一觉。露水太重把诸位大人们的字迹都模糊了。奴婢没用,求老祖宗饶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程创怒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奴才!走几步路都走不到!多少国家大事都在这奏折里,都在这票拟里。前朝一品大员的票拟你都敢丢!非把你杖毙不可!”
季如哭得更厉害了,不停磕头:“求老祖宗饶命。求程爷饶命!”
傅元青看了眼散在阶前一本本票拟四散的奏疏:“许掌司,还有你们几人,先把奏疏收拾起来。”
几个人磕了头便开始收拾奏疏。
傅元青将季如拉起来,对程创道:“程少监,宫中各类严刑规矩,若没记错,我当掌印期间便一一废除。若有错漏可与司礼监审定,不可私下行刑。你可记得。”
程创冷笑一声:“老祖宗,规矩我当然记得。只是这小奴才乃是御马监的奴才,又犯了这么大的错处,我打死了也不关司礼监的事吧?”
“司礼监乃是内监之首。”傅元青说,“这一点还未变过。我乃是先帝亲封正三品掌印,更是内侍首领。便是你们刘厂公,品阶也不过从三品。”
程创眉宇间都是不服:“刘厂公拿了批红权,内阁票拟一事便轮不到老祖宗您管。”
“哦?”傅元青眉目冷了下来,“是吗?”
“自然。”
“那我倒要问问你,内阁诸位大臣所拟之票众多,怎么让小火者赤手领取?按照内监例行规矩,应由从五品以上宫人,亲自领取。领取时应以黄袱箧装后封黄条,送至司礼监,由秉笔太监亲自查验后,方可拆箱,送入陛下御所请示批红!”
程创眉毛一跳。
傅元青质问:“程少监品阶五品,应是由你亲自领取票拟才对。如今票拟四散、字迹模糊,耽误军国大事,首先要问的就是你玩忽职守之罪。不止如此,批红权虽已由刘玖领受,可黄袱箧封条应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查验的规矩可没变。不知道你家刘厂公自得批红权后,有没有按着规矩行事?若没有,我亦可罚之!”
程创被他说得脸色苍白,抖如筛糠,他话音刚落便扑通跪倒在地,惨声祈求:“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
傅元青双手掖袖,眉宇清冷:“许掌司,传锦衣卫在左顺门当值的,过来打板子。二十。”
许掌司连忙道:“是!小的这就去,问老祖宗怎么打。”
“着实打。”
程创哭了:“老祖宗!”
“另外,跟曹半安传话:文渊阁门口的四卫营亲兵监护不当,亦作撤换,相关百户、千户及营长罚俸三月。”傅元青道,“从锦衣卫里挑些得力的过来内阁当值。”
许掌司欣喜道:“是,小的这就跟曹秉笔说去!”
待所有事情安排妥帖,傅元青这才对季如说:“你调司礼监吧,跟着方泾做事。”
季如哭的眼肿了,跪下连连叩首:“谢谢老祖宗!谢谢老祖宗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