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掌印可有话要转达?”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傅元青又道,“我愧对夫子教诲,愧对夫子的关心。无颜见他了。”
说到这里,便已有些凄凉。
浦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于是道:“那我便进去了。”
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傅元青在身后唤他。
“浦大人。”傅元青轻声开口,“浦大人此时进去,选后一事,内阁诸位定会询问你的意见,浦大人定不可选权家女子。”
浦颖何等人,回头看他:“这么说傅掌印已经有人选了?”
“不敢。浦大人若信得过——”
“是谁?”
傅元青看他,道:“六科廊,工部给事中庚昏晓之妹,庚琴。”
六科廊给事中官居从七品,从品阶上看,确实出身不高。
可给事中可督办六部事宜,上达天听,是个位低却权重之职。
这个庚昏晓他也听说过。
是个直臣,早年的进士,从知县、知州一路提上来的……声誉极好,绝不于阉宦为伍。
矿税、盐税贪墨之事上折子骂过内监多次了。
傅元青这是吃错了哪门子药找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扶持?
浦颖狐疑看他,最后敷衍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进了内阁。
傅元青又负手去看那五脊六兽……
心口上压着恩师的信笺。
虽然只有八个字。
虽然等了十三年。
可那信笺像是有着温度,让他心底都暖和了起来。
他是有些喜悦的,想和人去说。
想来想去……只有陈景浮现在脑海里……也许也只有他可以听他说这些似乎毫无意义的琐事了。
傅元青的心思已经飞的远了,飞到了内书堂那里。
他昨夜写了手书,如今陈景应该在内书堂里上课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许掌司奉茶上来,问:“老祖宗,请饮茶吧。”
“不了。”傅元青说,“你为里面几位大人奉茶。待里面有了章程再送来司礼监。”
许掌司见他要走,困惑问:“老祖宗去哪里?”
老祖宗脚步一顿,兢兢业业勤勉政务的他,第一次有了些心虚,道:“去内书堂,我、我今日有课要授。”
“哦……”许掌司不疑有他,感慨道,“老祖宗真是日理万机。”
傅元青听在耳里更觉得有些讽刺,脚下便加快了速度,出了文渊阁。
可偏偏天下人都与他作对一般,抬杌的太监恭敬问:“老祖宗去哪里?”
傅元青咳嗽了一声:“内书堂。”
末了又忍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道:“只是去授课。”
抬杌的太监不疑有他,加足了脚力,一路晃荡着就穿过夹到往玄武门外的内书堂而去。
一阵暖风吹过来,不知道是哪个殿内的海棠花瓣随风飘动,傅元青在凳杌上摊开手掌,那几片粉嫩的花瓣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花虽刚开。
他似乎已经瞧见了红果沉甸甸的挂满海棠树枝头的样子。
红灿灿的,繁硕累累。
仿佛在热烈的燃烧。
在他心头。
如火如荼。
第32章 不是孩童、是夫君
傅元青去的还是迟了些。
快到内书堂的时候,便瞧见成群结队的小童们下学。抬杌的脚夫们自觉侧立在道边,傅元青也下了杌,垂手而立,那些穿着灰青色纻丝内侍服的小童们背着统一制式的书包,路过时,都纷纷给傅元青行礼。
“掌印好。”
“老祖宗好。”
“夫子好。”
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傅元青也不嫌烦,微微笑着拱手还礼。
这些小童们,多半是从小在宫中长大,还有些是八九岁时送入了宫中。原因繁多,无法列举,而无论何种原因,傅元青入宫后,便要求各监年满五岁宫人需入内书堂学习。
年龄上不封顶。
男女皆可入学。
一时间原本只有百十人在读的内书堂,鼎盛时有近千学生。
“可真羡慕呀,我要是这么大,也想去读书。”有个脚夫感慨,“以后写封信回家也不用托别人了。”
傅元青听见了对他说:“晚上下值后亦有教习教识字,《三字经》《百家姓》都教。”
“真的吗?小的年龄快四十了,还能去学吗?”抬杌的脚夫问傅元青。
“读书识字何时都不算晚。若要去,便去司礼监找曹秉笔安排就是。”
脚夫连忙感激道:“谢谢老祖宗!谢谢老祖宗!”
傅元青笑了笑:“识字则知耻扬善,读书则心怀天下,于宫里是好事,不用谢我。”
*
下学的孩童们终于在皇城根儿下作鸟兽散,有些去内草场、太液池、万岁山等地儿偏远的角落戏耍,有些已经大了开始当值,便要回监里做工。
有艳羡的、有欢乐的、还有苦闷的。
诸如此类,为一滩死水的皇城些微的加了些烟火人间气息。
傅元青到了内书堂门口,里面学员尽散,只有一个身着从七品补服的官员在锁门。
那人身形消瘦,锁上门后有些惶惶,回头看看到傅元青,一怔,连忙抱拳道:“学生苏余庆,见过傅掌印。”
傅元青回礼,又仔细看他:“翰林编修苏大人?”
“正是学生。”
苏余庆是两年前科举殿试榜眼,傅元青记得瞧他答卷颇有几分风华,人也风华正茂,家事清白,与世家财阀皆无瓜葛,便代少帝点了他做翰林。
只是不知道过去了这么久,他为何还只是个七品编修?
就算他手头拮据无法“孝敬”如侯兴海一般的朝中蛀虫,在翰林院靠才华晋升品阶也不算难事才对。
傅元青心中有疑虑,却没有再说什么,只问:“苏大人,里面还有人吗?”
“没有了。”苏余庆道,“到了下学时,内书堂内不许学员逗留,我逐一检查过,才锁得门。”
傅元青点头:“如此。多谢苏大人。”
“掌印客气了。”苏余庆又道,“如无其他事宜,学生告辞。”
他离开时步履沉沉,少了许多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兴许他自己都没注意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举手投足间打下了烙印。
傅元青收回视线。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劫难。
有些坎儿只能自己过,旁人帮不上忙。
*
傅元青在花房附近的河畔找到了陈景。
河边一片柳树,一群小童聚集在下面,把陈景围住,陈景戴着天将军面具,手头正在用柳条编绣球,他手巧,折枝、剥皮、揉团,很快一个小小的挂在柳条下面的小绣球就做好了。
小童们都眼巴巴的看着他做。
得到的人,一阵欢呼。
没得到的人,便更期盼的瞅着他,希望自己是下一个幸运儿。
柳絮从空中落下,像是毛茸茸的羽毛,落在了陈景额头。这会儿老祖宗注意到他睫毛极长,竟有两朵柳絮挂在了他睫毛上。
他在外围瞧着这个年轻的死士安静的做绣球。
最后一个做好了,又大又软,死士提着软软的柳枝,伸手穿过人群,递过来,绣球甩到了傅元青面前,粉嫩可爱,然后又弹回去,落在半空中。
傅元青一怔:“给我?”
陈景点头:“嗯,送给老祖宗。”
小童们这才察觉身后的人,连忙站起来,老祖宗老祖宗的叫成一片。
傅元青微笑着从陈景手里接过那个玩具,递给了身边最近的小童,道:“你们十几人,他也是做不过来的,就拿这些轮流玩去吧。”
小童们不敢多嘴,于是一群人簇拥着得到了绣球的孩子们,作鸟兽散。
傅元青在陈景身边坐下。
“今日上课如何?”